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至即将开春、厚重的冰层开始回归湖水中时,逡巡的加尔文停在如镜子般镶嵌在大地上的冰面中心。他停止了自己的漫无目的的游走和雕刻,只是久久地凝望着脚边开始变得透彻的冰层。没有人知道加尔文究竟在思索着什么,总之,萨兰切尔轻巧地行到了加尔文身边,她自顾自地告诉对方:“我们需在五天后离开。五天是最后的期限,再迟一些,冰面对马来说就有些危险了。”
说罢,萨兰切尔顿了顿——她并非是想加尔文回答自己,经过一个冬天,她已经习惯了加尔文毫无反应,她只是还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而就在此时,加尔文抬起了头。他依旧疲惫不堪,面无血色的同时眼底发青,但他的眼里却闪耀着光芒。一时间,萨兰切尔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浮现于加尔文脸上的光彩是幻觉,又或者,那抹神采只是日光经由冰层落在加尔文身上的反光。但接下来加尔文的话让萨兰切尔明了这一切并非虚幻。
加尔文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到叫萨兰切尔的喉咙都感到了刀割般的不适。可在嘶哑之余,他的语调又带着些春日复苏般的生命力,加尔文欣喜若狂地告诉萨兰切尔:“能让小姐帮我一个忙吗:我需要一个冰球,圆润的球。那个球最好是用凝冰术制造出后再将其凿做球,只要有那个,只要有那个……或许一切就能完成了!”
“好、好的?”虽然萨兰切尔不知加尔文要做什么,但她应得很快,她重复了一遍加尔文的话以确认自己是否听错,“用凝冰术做出冰来,紧接着再把冰凿做冰球,对吧!”
加尔文的要求有些过于简单了,在萨兰切尔跑回山洞后,奥尔加立刻开始施展凝冰术。在奥尔加施行巫术时,萨兰切尔在洞口翻出几块不大的石头,奥尔加在地上凝出一层厚厚的冰层后,萨兰切尔便在石堆中挑出了自己最顺手的那块。
萨兰切尔用石块将冰层敲成一个个碎块以便雕琢,正当她准备开始凿第一个冰球时,加尔文终于搀着木杖回来了。他将木杖更圆润也更粗壮的那头伸给萨兰切尔看,并示意道:“冰球和这一端差不多大就好。”
虽然长久的钓鱼生活已经叫萨兰切尔将木杖的粗细长短铭记在心,但出于谨慎的考量,她还是瞥了眼木杖后才答道:“好,好。”
施完了术的奥尔加为睫毛上都结了霜的加尔文披上了毯子,同时,她关切地问问道:“你还有别的东西需要我们帮忙吗,加尔文?”
加尔文有些呆滞,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木杖,然后又凝视了许久萨兰切尔手上的冰球。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回答奥尔加:“啊,绳子,又或者是藤蔓?总之是能捆住冰球的东西,我需要个能用来捆绑的东西。”
“好的,我们恰巧有呢。”奥尔加起身在山洞里翻找,“有麻线,也有藤条,都是可以拿来捆的东西。”
与此同时,萨兰切尔伸手将手上的冰球送到了加尔文面前,手凿的球形状不算规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星球。萨兰切尔将冰球放在手上转了两圈问:“这么大吧。这样可以吗?还是需要更圆点?”
“足够了,足够了。”加尔文欣喜地回答着。他接过萨兰切尔手上的冰球,又拿过奥尔加手上的藤蔓。而本来被他握着的木杖则被他夹在两腿中间,如此一来,他就能一手把着冰球一手拉过藤蔓将冰球捆在木杖的顶端了。
加尔文捆绑的速度很快,他已在外生活多年,这些流浪用的技艺已经无比纯熟。没两下的功夫,加尔文就将冰球固定在了木杖上。他站起来,手握着木杖在地上重重地抖了两下,在确信冰球不会因大幅度动作掉落后,加尔文便将木杖塞到萨兰切尔的手里,然后开始在储存巫术材料的背包中翻找。加尔文找出了施行观测术所需的材料,再之后,他又一把夺过萨兰切尔手中的木杖,在二人困惑的目光中,加尔文开始携着木杖一同跳起观测术的舞步。
当加尔文完成吟诵时,蓝色开始出现在冰球的下端。一瞬后,那滩蓝色快速地在冰球中攀附和蔓延。它们持续生长着,像是有事物在冰球里发了芽。奥尔加热泪盈眶地望着冰球中的事物,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因这历史性的一幕颤栗不已。
看到蓝色的痕迹布满了冰球后,加尔文欣喜若狂地笑了出来,他将手上的木杖高高举起并喊道:“就这样,就这样,我完成了!”
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分别站在加尔文的两边,当加尔文举起木杖时,二人恰巧可以看见顶端游荡着蓝色的冰球。加尔文太疲惫了——这个冬天耗尽了他,如今他还能举起枯木,只是因为他太过激动。没多久他便喘着气将杖子放了下来,紧接着,他毕恭毕敬地将这柄木杖打横放在了自己手上,加尔文将手头的东西交给奥尔加再次郑重地说:“我完成了。”
奥尔加以远比加尔文更庄重的神情接过木杖,她注视着这柄和过往大相径庭的杖子。在奥尔加抚慰着这柄已经伴随了自己许久、如今已全然不同的枯木时,加尔文欢喜地为二人解释它的诞生:“我在拿到了木杖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往它身上施展巫术,施加了观测术后我发现,我所施展的、被它所接受的巫术确实能够相互融合,这意味着这柄有巫术的光点萦绕的杖子确实可以吸收巫术,只是它难以表现出来。毕竟它难以用火烧、无法被冰封,它是乌云那个奇异造物带来的另一个奇异造物……咳,咳!”
加尔文突然呛了两下,萨兰切尔则将一早倒好的水塞到了加尔文手中。奥尔加关切地告诉他:“慢些说吧,我们并不着急。你的嗓子也太哑了,要不先好好休息下?”
喝完水后,加尔文用力地摇了摇头:“不,不,我没什么事……嗯,我说到哪了?噢,总之,在发现了木杖可以承受巫术后,我所思考的便是它究竟能让什么巫术施展出来。这段时间里,我将它丢弃在冰雪中,可它连霜都未曾凝结半片;我也曾把它丢入火中过,可火焰连将它熏黑都做不到。而既然它无法被那些事物所侵扰,那它必然无法施展那些事物。我实在不知有什么巫术可以在木杖上被释放出,我日夜地想着,日夜地走着……今天我终于有了答案,晶莹剔透的湖面告诉我,我不需要让木杖施展东西,我只需要用什么东西将巫术呈现出来就好!既然观测术能在人的眼中显现,那它应当也能在别的什么事物上出现才对,譬如,一个貌若眼睛的冰球!”
说到这里,加尔文不由得搓了搓手,他欣喜地看着打横放在奥尔加手上的木杖,他上绽放着抑制不住的笑,那笑容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好像这柄正在呈现着观测术的木杖是他的孩子般。但很快,加尔文就意识到这个新生的事物似乎有哪儿不太对:冰球中的蓝色看起来有些扭曲和粘连。他无比担忧,甚至直接伸出手去将奥尔加手上的木杖竖起,再微微转动几圈顶端的冰球。在将冰球转到了一个清澈了许多的角度、且其中呈现的脉络确实能对应地上散落的巫术材料后,加尔文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噢……还好,还好。只是需要特定的角度才能正确地看而已,我还以为成功只是我的臆想呢……”
这当然不是加尔文的臆想,甚至,即便穷尽一生的想象,他也无法设想出自己的行为和创造在未来将演变成何等宏伟的事物。在许多代之后,那些新生的巫师们会将这柄枯木称作有史以来的第一柄法杖,而他则被称作造物学派的的创始人,他的姓名将长久地书写在三大基础学派的一角。加尔文并不知道这一切,萨兰切尔和奥尔加也并不知晓。此时的巫师们只是一齐望着这个散发着崭新生命力的老伙计,她们不约而同地提到:“我们或许是时候给它起个名了。”
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毕竟这柄杖子是由乌云赠送给杜鲁门的后裔的。天底下不会有比杜鲁门更重视起名权的家族了,对于杜鲁门而言,命名意味着接纳,意味着包容。任何被她们所认可的、将长久陪伴她们的事物都会被她们命名——是的,所有事物,而不是所有生命,奥尔加甚至给自己的被褥都起了名——在长久的耳濡目染中,加尔文也将命名当做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加尔文先开口道:“由谁来命名比较好?”
萨兰切尔的回答和加尔文的问题毫无关系:“反正现在不能叫它鱼竿了。对了,你记得重新给我找个适合当鱼竿的棍儿。”
“就由你来吧。”奥尔加看着加尔文说,“这是你完成的杰作,理应由你来命名。”
加尔文对此大惊失色:“不,不,怎么能由我来呢!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职责,命名这一工作怎能再交给我呢!”
奥尔加显然没有想到加尔文会这样说,她直接愣在了原地,而就在此时,萨兰切尔开口道:“那也不该由我来,对吧,我是最没资格起名的那个。”
对话在三人中来往了几次后,命名这一权利就被莫名地交到了奥尔加手上。另外两位巫师对此毫无异议,毕竟抛去她们自己说出的理由不谈,这个枯木本身就是由乌云送给奥尔加·杜鲁门的——她才是这一权杖的真正主人,只不过她的慷慨时常叫人忘了这件事。
既然如此,奥尔加便深呼吸一口,在思索了片刻后,她说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姓名浮现。“不如我们只是叫它木杖吧。”奥尔加手持着枯木说,“反正我们已经叫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在冥冥之中,这确实就是它的名字呢。”
萨兰切尔欢欣鼓舞地说好,而加尔文则无力抹了把脸——他早知杜鲁门虽然喜欢给事物命名却又实在不会起名,这一点从奥尔加将自己父亲的名字给加尔文用作姓名便可见一斑了,但加尔文也实在没想到对木杖的冠名会如此草率。但正如奥尔加所说的,她们早已习惯了如此称呼这柄杖子,既然如此,就将其作为它真正的名号吧。
历史上第一柄巫师法杖在寒冬未过的开春之际诞生了,它的姓名如此简单而单调,全然不该是第一柄法杖应该有的姓名。但太古的三位巫师都接受了这个姓名,接受了它的诞生,一如她们接受大地取之不竭的馈赠。世界默默地运转着,而立于枯木之上缓缓旋转的冰球,似乎或许可能也算得上是一个世界——这一切的奥义和诗意和三位古老的巫师都无关,她们更关心当下的事儿。譬如萨兰切尔,她在凝望了冰球片刻后不由得发问:“但到底之后要怎么办?我是说,冰是会消解的。”
困倦难当的加尔文此时才意识到冰球终会融化这件事,他思考了许久后说:“在快融化的时候重新用巫术凝结起就好了吧。”
萨兰切尔有些莫名:“但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冬天所有的努力,为的是用其它器具储存巫术。但若是这东西储存的巫术又需要额外施展巫术来使用,那归根结底和没储存有什么差别呢?”
正在收拾行囊的奥尔加制止道:“好啦,好啦,如今加尔文已经找到了施展的奥义,且隐秘术确实以一种悠久的方式存在于木杖中,这已经很了不得啦,剩下的各种问题还是慢慢攻克吧!如今还是叫加尔文先休息一会儿——他已经疲惫不堪到思绪都转不动了。”
说完,二人都不由得看向加尔文的方向,就在奥尔加说话的时间里,加尔文保持着坐姿沉沉地睡着了。奥尔加担忧地拉着他的身体让他躺下,萨兰切尔则拿着被褥站在加尔文面前。最终,萨兰切尔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还有五天时间,让他先睡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