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瑾入狱的日子是在腊冬,正是寒时。粟郡的事牵扯不清的人太多,叫刑部一网打尽了不少。
牢房小而逼仄,常年潮湿脏乱。贺瑾本就身有旧疾,如今更是瘦得皮包骨头,全靠一口气吊着精神。他病得厉害,瘫在乱草堆上,连翻身的力气都疲软。
世家子。世家犬。子、犬。
这些字眼混着小室里的霉味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一刻不停地撕扯着腐烂的伤口。撕烂,结疤,再撕烂。刑部还没有派人来审,这几日却连牢饭都没有送过来,他早饿得发昏,眼皮沉沉,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睁眼。
有人要他死。
……不行!他得活!
贺瑾强撑着支起身子,冲门口蹲着啃面粑的狱卒堆笑:“哥、不……大爷,赏口饭吧。”
狱卒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全是些墙头草!见他失势,一个个都敢踩到他头上。贺瑾咬牙,在黑暗里无声地咒骂。他在入狱时身上的财物都被顺走,唯靠着长发遮掩留了耳珰。他顺着意识摸到耳上的金珥坠,扯下来冲狱卒晃:“兄弟日夜吹风辛苦,拿去买二两热酒吃!”
狱卒终于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接过去,用牙咬了咬。
贺瑾见他迟迟没有其他的动作,急得提醒:“……哥们!”
“别吼!”狱卒呵斥他。随即把手上的窝窝头扔在地上搓捻,混了地上的脏泥。或是觉着还不够,又起身踩在脚下蹂躏了几下。那面粑早四分五裂。
他对着贺瑾笑脸嬉皮:“大爷赏你的,吃。”
贺瑾哪能忍!他想咒骂,却又得留着力气,嘴唇欲开又闭。想他已经被奉承多年,如今落得如此地步,最后竟呜咽出声。
狱卒不理他,拿纸团塞了耳朵,自个儿在手上掂着金坠子玩。
贺瑾还在自怜自艾,突然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有人来!是不是要审他了!
贺瑾仿若看到曙光,拿手敲出声响,指节疼痛也顾不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叫他恨之入骨的脸。这张脸如此熟悉,疏眉细眼,薄唇削颊。很刻薄的面相,却常被脸的主人装得儒雅。
贺锦玉。贺氏大房长男。
贺瑾蓬头垢面,忍着心里头的恶心叫道:“大哥!是不是要来接我出去――”
“啧。”贺锦玉看着他的样子皱眉,转头对狱卒说,“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狱卒点头哈腰:“这小子聪明,力气全留着,半点多余的事也不做。”
贺瑾听着他们的话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晓得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了贺锦玉的宽袖:“什么意思!”
贺锦玉居高临下地看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就是这么个意思。”
贺瑾手脚还铐着枷锁,铁锁链伴着他的污言秽语刺耳作响。贺锦玉面无表情地瞧着他,拍了拍袖上沾着的灰尘。
“贺锦玉,你算计我!你算计我有什么好处……叫你老子来放我出去――你信不信我把你们做的脏事都抖出来!一个都别想活!”贺瑾的指节隐隐作痛,恨恨道。
贺锦玉说:“自然是信的。”他给狱卒抛了袋银钱,温声道:“本就是冷天,冻死病死个人也正常。”
狱卒得了提点,嘻嘻应了声好。
贺锦玉不再理会背后的诅咒,提步走出了刑狱。门口候着的侍人给他系上氅衣,在后头跟着给他提灯。
要新岁了,元京的街巷很是热闹。到处都张灯结彩,呦呵声不绝。贺家这次在街上撒铜钱,说是与百姓同乐。
“大夫人常在府里念叨着哥儿呢。”侍人笑道,“还等着哥儿回去吃团圆饭。”
提到母亲,贺锦玉眉眼的褶皱舒展了许多,面上难得多了笑容:“那便快些回去罢。”
后面隐隐有靴踩在雪上的闷声,贺锦玉回首去看,只见来人长发束起,眉眼温润,身旁携一小妇人,并肩同行。
那人也瞧见了他,微微颔首道:“大哥。”
“八弟。”贺锦玉笑了笑,眼神掠过妇人,“都是要回本家吧,一同走啊。”
贺瑜应了一声好。他们便一起走在街道上,气氛略微有些沉默得尴尬。贺家子孙众多,二人并不熟稔。贺锦玉甚至连贺瑜的名字也记不得,只隐隐晓得这个庶出的弟弟自小养在别处,寡言而平庸,这些年唯一的争取不过是自己的亲事,向嫡母提了娶温家女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