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用目光无声地哀求,不,不,别说那句话,别那么轻易……
但是晚了,魔盒被打开了。
“您很喜欢我,”军雌的声音笃定而清晰,“但是不愿意我那么喜欢您。为什么?”
军雌凝视着雄虫的眼睛,在那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似乎被那里的恳求刺痛了,忽然闭上眼,像是在对郁昂说,又像是在对那个倒影里的自己说:“我有时候会觉得,您离我很远。”
“我想绑住您。”
他这么说着,攥着雄虫衣领的手指却微松了几分。
他松开的,仿佛也是魔盒里的铁链,另一股排山倒海的恐惧冲垮了所有的枷锁,向雄虫席卷而来,让他的呼吸仿佛都浸泡在了水里。
郁昂很清楚,那是他害怕失去艾瑞安。
但是破笼而出不是怪物,是另一个饥肠辘辘的灵魂,只有爱能喂养它。
他感到两个灵魂在心里撕扯,让每一次的心脏跳动都变得艰难万分。
一个是他自己,带着近乎疯狂的渴望与贪婪;另一个也是他自己,带着难以言说的秘密和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
那个遥远的声音不断提醒着他:你不配得到这样纯粹的信任,你背负着罪孽与牺牲,你终将辜负这份深情。
“你这么相信我吗?”
四肢百骸的血液灌进空落落的心脏,他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值得呢?如果我害了你呢?如果你因为我失去所有呢?!”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像是质问军雌,又像是在拷问那两个痛苦万分的灵魂。
他们在尖叫,在呐喊,在挣扎:我求你爱我,我求你,别那么爱我。
军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睁开眼,手掌覆上雄虫的颈侧,感受到滚烫的皮肤下那失控的脉搏和奔腾的血液。
他说:“对。我相信您,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我自己。”
“我不怕信错了虫,我不怕有一天要从头来过。但是我怕,我遇到过一个对的虫,却假装没有见过他。”
“您不需要证明什么,只要是您,就够了。”他的声音轻而坚定。
却像一口古钟,震碎了尘封的石墙,震散了那两个灵魂。有阳光乍然洒进心间,却像是酸雨淋在干涸的土地。他们痛得颤抖起来,连带着雄虫一起。
他这才恍然发现,那两个灵魂,没有影子。
军雌倾身来吻他。从眉间,到鼻梁,到下颚,到锁骨,细细密密的吻就好像他过去安抚军雌时一直做的那样。
雄虫终于俯下身,把头埋进军雌的颈窝,那里有他最眷恋的味道。
他疯狂地汲取着,像溺水的人紧抓最后一根浮木:“你真的不会觉得……喜欢我太难了吗?”他哑声说。
艾瑞安笑起来。
他听到军雌胸腔里传来的震动,他不用抬头都知道那笑容明亮得连晨曦初照都黯然失色。
“喜欢也许会难,可是爱您就不会啊。喜欢是期盼您是某种样子,可是我有能力爱您,那就无论您是什么样。”
他叹息着抱住雄虫。
“我没有办法不爱您。”
没有影子的,是恶鬼。可是他已经抓住天使的翅膀,又怎么还会在意恶鬼的獠牙。
他听见天使说:“更何况,我早就知道您是什么样。在我第二次见您的时候。”
雄虫猛然抬起头,脑海里划过侍者的话:“你…上次……”
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个戴着白色面具安静聆听的虫,那双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琥珀色眼眸的主人。
军雌无奈地笑:“早就和您说过了,是我自愿。您不会以为,是您先选择的我吧?”
他温暖的手指轻轻描摹雄虫的面容,好像也在垂怜那两个伤痕累累的恶鬼。
指尖最终落在那颗小痣上,雄虫颤抖了一下。
“我不感恩您的过往,因为他们让您痛苦,但是我感恩过去的您,因为他们让我遇见现在的您。”
天使落下法槌。白光笼罩的地方,吹散所有的罪与罚。前路已明,勿蹈覆辙。
于是那个深埋已久的名字,找到了它的归处,有如释负重的声音飘进军雌的耳朵:“我叫郁昂。”
军雌轻挠着雄虫的下巴,好像在给一只淋了经年大雨的流浪狗取名字。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只狗从哪儿来。
“什么郁,什么昂?”
“郁结的郁,高昂的昂。”雄虫顺从地歪过头,握住军雌的手腕。
他们接吻。
往事如郁成梦断,今朝向昂入云间。
云间传来赫赫鹰唳,有雄鹰落在蔷薇花的崖边。无脚鸟抬头望它。
一道身影攀升至云端,俯冲间抓住另一道。风声呼啸,它们一同跃入晴空。有一道身影下坠,又很快乘风振翅,去追那另一道。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少年时的郁昂,是什么样的?
久远的记忆是一场倾盆大雨,淋湿了每一个梦境的边角。
他站在男人的病床前,消毒水的气味刺得眼睛发疼。
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极了儿时屋顶漏雨,一滴一滴砸在铁皮上,砸在心头。那时男人总会在雨夜里爬上去修补,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他的梦。
现在轮到他守着男人的梦了,可梦该有多深,才能感受不到疼痛?
脑海中不断闪回那个夏天——“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啊,我们一直在这儿等着你”。
等着我什么?等着我远走高飞,等着我疏于问候,等着我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缺席?
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混杂着记忆里晚餐的香气。那时女人总说:“小昂,红烧排骨加三分糖,是你最喜欢的味道吧?”
而现在,她站在走廊尽头,瘦削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白炽灯惨淡的光线里。
钢筋,白纸,公章,数字。
所有的字符在眼前旋转,组成一个个冰冷的单词:过失,免责,抚恤,放弃。
工地事故调查报告上,男人的名字变成了一串冷冰冰的数字,他的生命被简化成几个不痛不痒的官样词句。
放弃?不,他们从未放弃过我,即使不是亲生的,即使这个家早已贫困得只剩下爱,即使它正在分崩离析。
雨还在下,打在医院的窗户上。
十八岁那年的雨也是这样大吗?那时他踏上开往繁华的火车,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追逐梦想。
梦里有霓虹灯,有写字楼,有前程似锦,有星光璀璨。却没有男人枯槁的脸,也没有女人哭红的眼。
繁华像一场盛大的烟火,燃尽后只留下白雾一片。他站在中间,既已没有来路,自然也望不到归途。
“按照规定,如果您执意追究责任,公司可能会……况且……螳臂当车……”西装革履的人说着些什么,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字字句句都是心照不宣的威胁。
他的意识却飘回了过去:男人蹲在地上,给他修理坏掉的自行车,布满老茧的手指很稳;女人站在阳台上,踮起脚晾他的校服,阳光洒在她不再黑亮的发上。
那时有人说:“他又不是亲生的,何必对他这么上心。”
现在有人说:“您又不是亲生的,何必为他们趟这趟浑水。”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病房的地板上划出一道斜斜的痕迹。
他想起小时候男人抱着他看日出,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人生也是。
可现在,那道光线却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他的世界生生劈成了两半:以前和往后,光明和黑暗,还有失去。
签字的笔很重,重得像是要压垮他的手指。
但更重的是女人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时滑落的泪,那些泪里有多少个日夜的煎熬,多少次绝望的独处?她那时多希望他能在身边,又多怕影响他的前程。
他不知道,他那时正在写他的毕业论文,憧憬着光明的未来。论文上写着人生价值,写着理想抱负,可最珍贵的价值,最简单的理想,却在现实面前支离破碎。
浴室的门开着,水龙头在滴水。
一滴,两滴,三滴。
女人的手腕上有道伤口,像是一道控诉。控诉他的后知后觉,控诉他的无能为力,控诉这个吞噬善良和生命的世界。
红色在瓷砖上蔓延,像一朵绽放的彼岸花。
那些年,她总说他是他们的希望和爱。可现在,希望变成了绝望,爱变成了遗憾。
抢救室的灯熄灭时,他的整个世界也跟着暗了下来。
生活还在继续,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他机械地工作,机械地吃饭,机械地呼吸。
法律援助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可是公道像是被关在高墙之后。
办公室的日光灯在深夜里忽明忽暗。屏幕上闪烁的邮件提醒像是一个虚无的希望,
上诉,胜诉,正义。
这些词还有意义吗?在失去了一切之后。
头很疼,比记忆还疼。世界在旋转,色彩在褪去,只剩下手机的响铃声。
最后的意识里,他似乎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像一只不谙世事的雏鸟,又像一节未经风雨的青竹。
多么天真,多么骄傲,又多么脆弱,多么可悲。
他终于闭上眼。
异世界的重生是一场倾盆大雨,冲刷着每一段过往。
百川解流终赴海,少年何事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