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会试失利,恩师郭铮受廷杖于朝堂之上,给了得意门生最后的交代。范笃行连受打击,心灰意冷去了江南磨盘村。
他大概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毕竟整个永福朝都笼罩在那些梦魇之下。
范笃行没有打断潘明月的话,他不想在现在回忆起往日的阴霾,也大抵猜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从哪个具体的日子开始,平常那些温和得有些麻木的老百姓突然变得义愤填膺,开始不谋而合地聚集起来,说要把“伪君子满嘴仁义道德的谎言踩得粉碎”。
没人能替他们说话,没人敢替他们说话,那他们就自己替自己说话。
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抚州,范笃行知道那年大吕半壁江山都在零星出现这种苗头,怎么也扑不灭,一波刚压下去一波又起,朝廷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一系列行动都是针对各地官府的,小到抢劫官府的东西归为己有,大到……
杀人放火。
这件事情潘明月不想多提,一向受百姓爱戴的许知县一家被烧死在府邸里。
许知县疼爱女儿,当年许安嫁到潘家,把几位从小跟着许安保护她的高手也一起送去了,杜鹃就在其中。
因此许安先一步知道了悲剧的发生,只身一人跑回了火海中的许府。
第二天潘明月发现并且快马加鞭赶到许府时,看见许安吊死在房梁上。
留下一张写满了血字的手绢。
明月,不必为我悲伤,也不必怨恨谁。许家有难,我无法独活。家国危在旦夕,我做不了什么,唯能以死明志。莫怨我自私,留下幼子,勿忘了教他做个好人、做个好官。
潘明月讲完了夫人的遗书,像是重新回到了生命里最绝望的那一天,久久不愿再说话。
就像许安说的,他不必怨恨谁,其实也怨恨不了谁。那些纵火的百姓很快被绳之以法,阴暗的牢狱里,那些人脸上虽然充满了愤慨,眼神却是茫然的。
他们只知道有人让他们活不下去,却分不清到底是谁,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罢了。
反正这个国家从朝廷到州县都已经烂透了,每个人都想让他们死,他们不过先发制人,把能解决的人先解决了。
直到头颅滚落到地上,他们仿佛也依旧在向高处大喊:“凭什么。”
范笃行也沉默着,他不会安慰人,更何况他其实也是永福十八年的受害者。
潘明月失去了青梅竹马的夫人,范笃行也失去了崇敬的老师。
使他的人生就此拐了个大弯,至今也看不到前途和未来。
最可悲的是他们谁也怪不了,大吕走到强弩之末也是咎由自取。高层敢和天叫板的人、底层拼命活着的人,谁都是受害者。
加害者平步青云的路,铺满了鲜血与骨骸。
“明月兄,那你先前为何说我让你想起了夫人?”范笃行一连剥了好几个砂糖橘,推给潘明月几个,自己又吃了几个。觉得气氛差不多了才继续问。
“念安和夫人都是读书人。”
“天下读书人这么多,明月兄先前也请来了不少先生,恐怕不止如此吧。”
潘明月摇摇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不像那些人,念安虽然没给我讲过自己的过去,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念安每每和我讨论龙虎寨的治理,我就能看出念安读书并非是把它当成了糊口的行当,或者说升官加爵的路径。反倒是真有经邦济世的愿望,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夫人。若她投生为男子,想来也是会成为念安这样的人。”
这话把范笃行给说愣住了,原来这种事情靠感受也能判断出来啊……不过潘明月对自己的评价还挺高……
便继续道:“明月兄让肃肃学文的原因我大概也知道了,看到肃肃的状况,现在还坚持这样的想法吗?”
潘明月叹气:“肃肃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恐怕我也不会再坚持了。固然有祖上的期盼和他娘的遗言摆在这里,但我们父子为了避开这连坐的祸患从抚州城内躲藏到乡下,好不容易另起炉灶,又无路可走被逼上龙虎山。今时不同往日,也不必固守一句承诺。一路走来亲戚尽失,肃肃能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又补上一句:“再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这情形,读书当官也不见得是个香饽饽,不然念安也不会到这种境地。”
范笃行颔首,看来潘明月也并非固执之人,现在两人之间隔阂少了许多,不如趁热打铁:“既然明月兄想开了,也猜到了我有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不妨让我师徒二人早日离去,各自干各自的正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