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这个杂役房的管事就来了。这管事官小架子大,来的时候规定,所有人都得站成一排迎接他。
他照常巡视了一圈,忽然看见这么个缩在角落里的,呵斥道:“喂!你!过来!”
喻沙蹙着眉勉力站起来,他自从关到牢狱里,再到今天都没吃东西,一下腿软没站稳,就被那管事踢了一脚倒在地上:“残废吗?!”
喻沙深吸一口气,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想爬起来,结果又被推倒,他一个踉跄往后倒到后面堆放杂物的地方,手臂被一个尖锐的尖角划破,顿时血流不止。
粗糙的伤口痛得他脸色发黑,最后他还是站起来,轻声回答:“不是残废。”
管事哼笑一声,按照惯例训斥了一通后耀武扬威地走了,临走吩咐,让他把堆杂物的地方收拾干净,还派了两个人看着他。
那块地方什么东西都有,脏污抹布拖把,蜘蛛老鼠在里面做窝。他随便扯了一块布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然后就开始收拾。川千央看不下去,撇过旁边看管的人过来帮他。
看管的拿着鸡毛当令牌,嚷嚷道:“管事让他做,川千央你在这当什么好人。”
川千央啐道:“他要是收拾到晚上,吵得我睡不着,明日做不好工,管事还不是要一起罚我们!你替他看好人他给你两颗甜枣吃吗?”
那看管被噎得哑口,悻悻骂了几句走了。
喻沙很懂感恩,连连对着她道谢。不过她看得出来,他道谢纯属因为客气,不会因为帮了他他就信任你依赖你。这样也好,川千央不喜欢被人还人情。
不知道这管事是不是得了赤庸的指令,总抓着他折腾,动辄打骂不休。这样连日下来,他身上就没有好的地方,连那群一同做工的都不忍起来。
喻沙一日去砍柴烧火,那管事的过来,拦住他,他知道免不了一顿打骂。
果然,那管事喝了酒,摸了一下他的柴,说他的柴是湿的,喻沙垂着眸没说话,他知道辩解也是无用。那管事狞笑着让他试试柴湿不湿,抓了一根往他手上刺去。木屑随着皮肤的破裂深入,一下划到骨头的地方去。
川千央白天被派去摆宴席,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处理伤口。川千央站在他面前,喻沙抬眼看她,然后默默挪了个地方,她又一错步挡住,几次来回,这人才淡淡请求:“你挡到我的光了。”
川千央打了个响指,一簇明火在她手指上点燃,照得更加清楚。喻沙低声道一句多谢,继续低头处理伤口。
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是好脾气,被人这么折腾还能这样心平气和。”
喻沙突然笑了一下,看见川千央疑惑,解答道:“从来没有人这样说我。”
他们一般形容他残暴,恃宠而骄,还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好脾气。大概跟喻皑跟久了,他也学会了隐忍,在没有实力彻底推翻前就装好一只绵羊。
不过那个人还教过他,不要总是扮猪吃老虎,否则真的会变成猪。
最近听说这管事得罪了共事的,那共事的同僚也不是个好惹的,况且最近在选擢升的顶替位置,他们俩争得不可开交。
于是川千央就看见喻沙手里玩着一把匕首,面前是那怕得痛哭流涕又色厉内荏的管事。
那管事决不相信,这样任他欺凌许久,从不反抗的猫崽有这样的胆子:“你就不怕渊主杀了你吗?!”
喻沙好像被逗笑了,他一歪头,就好像断了线的木偶,眸里闪着点点血色,像是弑人的刀刃。舌头舔了舔牙齿,声音又轻又讥讽:“那又怎样?一条烂命,死就死了。”
虽然毫无依据,但川千央直觉他所说的烂命是在形容这管事。
他干净利落地杀了管事,回头就看见了她。川千央刚后退一步,喻沙就如同出弦之箭般,转瞬到了她面前。川千央机敏地察觉到不对,亮出凤翎格挡住,看着他:“你是盟复的人?”
盟复就是那个跟管事争升迁的另一个管事。
“凤凰?”喻沙后退,他的皮肤被凤凰灵气灼伤,低低道,“盟复是谁,不认得。”
他并非不认得,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关头把管事宰了,顺势将这事推到那盟复身上。他这样回答,只是表明他压根不在乎这个人。
喻沙饶有兴味道:“你是凤凰,怎么被收到这里做一个杂役。”
川千央摸了摸手臂上出现的灼伤,暗道一声晦气,轻哼道:“彼此彼此。赤庸可不在乎什么凤凰不凤凰,蛊魔不蛊魔,他只在乎忠心与否,以及他嫉妒与否。”
喻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赞同道:“确实如此。”
元北庭想起来,他杀了那管事后,自有别人再来折腾他。赤庸在折磨他这件事上,从来乐此不疲,普通的伤不会反弹,只有凤凰真伤和残废伤才会反弹到伤害者身上。
而赤庸既然本来就不打算给他什么好日子过,他也没必要忍受,若是欺凌到他头上,要杀便杀,随心所欲。不过他到底是帮景献帝做过事的,习惯了把事情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不过死的都有同一个特点,这让人也不得不怀疑他。之后对他动手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用。
那日他在当差的时候不慎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人用一杯冷水泼醒的。那时川千央早已升迁,成为了赤庸的随侍。他被泼了水,看见她路过,川千央自然不会不管他,于是便上前来替他要个说法。
他顶着水光粼粼的脸,长睫上沾着水珠,抬眼委屈的模样楚楚可怜:“千央大人,多谢您为我说话。不过这都是我的错,当差懈怠。”
川千央:“……”
别给姐装。
川千央事后咬牙:“你的话就像阴差在生死簿上写的字。”
“什么?”
“鬼话连篇。”
“……”
元北庭看见了皇宫门口的那座雕塑。她依然恬静淡雅,像极了他们刚见面的那副姿态,从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付诸一切。而赤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竟然是走到了她的身边,化作一团不明的影子蜷缩在她的脚边。
他们旁边还有一对巫童母蛊。
元北庭大抵知道了苏芊尔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也明白赤庸为什么会连死都要跟她死在一块。
除去元北庭与她之间的仇怨,作为一个魔族,很难不沉迷于苏芊尔的灵魂。
她的灵魂饱含着复杂的爱恨纠葛,就像解不开的绳索,灵魂的痛苦像泣血的杜鹃一样深。她有谋略,且愿意付出一切,阴谋算尽,连同自己的□□都能同这天地一同搅浑。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连自己为之计长远的儿子都能说杀就杀,可她并非无情,这些舍弃让她的痛苦更深。她既痛苦自己余生,又替原来的苏芊尔庆幸,交织的痛苦让她的灵魂有种混沌而绚烂的美。
她本来在人间有那样多的羁绊,到后来却又什么都抛弃了。怯弱又勇敢,低鄙又高贵,风情又纯粹,充满了矛盾。
元丰三年,明渊大火纵野,寸草不生。人如走尸,地如荒野,死域寂寥。传说蛊魔死,凤凰殇,天帝降临,泽以碧落仙泉,使得次年润土丰年再现。周边诸国瓜分明渊,至此,明渊辉煌百年后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