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元北庭感知到了从燕风凡身上传来的气息,那是来自赤庸手下一个专营幻境的护法的血脉。在平津与明渊的大战后,他帮司怀昀清理伤口的时候就感知到了这个气息,不过他一直没有再查到相关线索,直到今日。
可他明明连燕风凡的骨血都查过,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如果是……元北庭突然想到了什么。
司怀昀在被卷入漩涡的瞬间,面前有无数的光影一闪而过。而他的身体乃至灵魂,都好像被拉扯着下坠。他努力想要保持清醒,去看清那些光影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却终究陷入混沌失去了知觉。
等到他恍惚醒来时,隐约听见旁边有人轻声唤他,他睁开眼睛,看见床幔被宫女拉起,面前是张贝财那张皱巴巴的太监脸。
他甚至难以分辨现实或是梦境。
张贝财看着万岁爷终于醒来,立马安排洗漱更衣,准备上朝。司怀昀几乎麻木般被收拾齐整,他前襟有些褶皱,宫女上前来为他打理整平,他垂下眼去看她,那是一双极冷极深的眸子,让人骨头都忍不住发冷。宫女在不经意看见后立马被吓得腿软倒在地上。
她一失态,周围一圈人全都跪了下来,张贝财呵斥道:“这蠢奴才!伺候陛下的事也是能马虎得的?!”
那宫女回过神来,连连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张贝财揣度着陛下的沉默,正要张口,陛下却开了口:“不妨事,都退下吧。”他轻轻摆摆手。
宫女如蒙大赦,连连谢恩后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他想起来了,这个时候,他分明已经疯了。
此时是泰安二年。
昌国侯陨。
元北庭一进来就感到了胸闷气短,他此时孤身一人呆在一片偏远山区,四周无人。他随便找了个山洞躲避山雨。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抓出来的血痕,十指指尖都是血痂。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个水洼把手洗干净,却发现手臂上的伤迟迟不好,这才想起是个什么情景,如今他的治愈能力还没那么强。
元北庭看着水滴将枝叶压下去发愣。就在前几日,小妖魔魔气暴走,杀伤了大批人,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他由魔族与妖族结合,本身为妖魔,血脉不纯。如果只是在魔渊,魔气充裕会将妖力压下。可他已经在人间呆了数十年,魔气与妖力在他身体中争锋相对,他的身体越来越无法承受,每到溢出之时,定然是痛苦万分。他在这种痛苦下日益被侵蚀损耗,迟早要被耗死,可还学习一本荒谬的所谓秘法,试图控制调和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就在一瞬间,失去理智,走火入魔。
他闯了大祸,不敢回去,就找了个地方先调息。
他走之前,对上陛下的目光,仓皇着不敢直视,一身暴虐的魔气让他躲开了陛下伸过来的手。他咽了一口唾沫,眼圈一下就红了,斩钉截铁道:“我知道陛下只要有用的人,不要只会在您身边摇尾乞怜的狗,丧失了价值就要继续创造价值。”
他太了解了,苏家是如何没落的。他们在协助喻皑夺权的时候,就该明白这是件与虎谋皮的事。他们太过逾矩,居然相信胆敢反抗王权的人骨子里是懦弱的,认为是自己掌控了喻皑,所以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没有一点臣的规矩。
苏介有一点脑子,但不清楚自己的脑子有几斤几两。所以他总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让喻皑屡次给这个蠢货收拾烂摊子,喻皑早就烦透了。所以才会有后面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他不想步苏家的后尘,所以他拼命为自己创造价值,陛下需要百战百胜的将军,他就成为英勇无匹的武神,陛下需要盛世的一块招牌,他就成为那个吉祥物。
陛下不需要为祸山河的邪魔,他就堕入地狱,哪怕重铸血骨。
只是他记得,当他最后跳下魔渊幽火的时候,陛下却突然出现在雁湫山上。他能闻到陛下身上浸透的血腥味,可没来得及想,便不可控制。他怕伤到陛下,于是转头匆匆离开。
魔渊幽火是世间最难驯服的火,他慢慢引渡火一点点改造他的血脉,将那妖的血脉尽数烧干净。他当时已经可以将魔渊幽火控制到如此地步,可当鬼魔大宴上赤庸让他去取最绚烂的幽冥花时,他任凭魔渊幽火将他灼烧得面目全非,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魑魅魍魉。
只有那样,赤庸才会没那么忌惮他,他才有更多的空间与时间可以徐徐图之。
元北庭想完了前尘往事,手上的水渍也干了。
他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湿了一些,还有树叶泥水,有点嫌弃。下意识就要从乾坤袋中拿,但摸了摸,腰间只有贴身侍卫的腰牌,连个钱袋都没有。
他被自己的贫穷震惊得大脑空白。
元北庭伸手一挥,空中的水珠在他手中渐渐凝固成了一把伞的模样,伞面里的水随着走动而流动,大大小小的气泡散散落落。伞中还不慎夹杂了一片嫩芽,舒展开的叶脉青嫩。
他沿路下山,记得自己在这山上做下的每一个孽,要不是怕引起陛下的注意力,他差点把这座山烧成一座空山。
元北庭跑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担心司怀昀会着急,所以他赶路赶得很快。等他步入明京的时候,看守城门的守卫膛目结舌地放了行,元北庭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继续往明渊皇宫里走去。
他不想这么脏的去见司怀昀,凭着记忆找到了自己原来的府邸。他刚走进这条街,一朵白花飘然落在肩头。这条街上好像有人家在办丧事,纸钱花雨到处飞,据说这都是有灵性的东西,是不能碰的,不过元北庭向来不在意这些。
他到了自己府邸上的时候,被飘扬的白绫糊了一脸,大门门户大开,来往车马川流不息。
全是来祭奠他的。
元北庭:“?”
元北庭记起来了,史书上记载:“泰安二年,昌国侯陨。”是当初陛下亲口让史官写上去的,这个噩耗传遍了整个明渊国,随即陛下亲自替昌国侯举行了一场极其盛大的哀悼。
元北庭停在门口,一时不知进退,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死还是该活。
街上突然骚动起来,原本里面祭拜的人群都出门严正以待。沿途的百姓跪拜下来,九龙轿辇从远方抬来。
京城下了一点小雨,那人下轿的时候身边的太监撑起一把黄罗伞,一身墨黑的长袍上绣着九爪长龙盘旋,周围都跪拜了下来,只有元北庭痴痴地伫立着看。
司怀昀目光缓缓,终于落到了他身上,就在那一瞬间,元北庭才惊觉自己没有行礼。
司怀昀几步走过来,站立在他的上阶,背着手,以一种俯视的角度望向他,笑意正浓:“小猫,你怎么回来了?”
元北庭有些恍惚,他说陛下不要摇尾乞怜的狗,可他忘了,他本身就是一只猫,不是狗,就算只会摇尾乞怜,也是可以留下来的。
他们遣退了所有人,那些丧物也来不及收。他突然死而复生,外面还不知又要搅起多少闲言碎语抑或是惊涛骇浪,不过这只是一个幻境,所以他们不打算管。
元北庭踩着纸钱往前走,低头想事情,突然被司怀昀逼停了。司怀昀停了下来,面对着一地的丧物不愿意走了。
元北庭心领神会,这东西怎么说也太晦气,但周围没有可使唤的仆役,只能渊主亲自动手。他放了一点火把纸钱白花烧干净,然后渡天空中的雨水洗净,再用火烘干,擦出一条干净的路来。
司怀昀就静立在旁,看着他做这些事。直到元北庭撑着伞在他耳边请示:“陛下,请。”
司怀昀找了旁边一个方亭,这边原本是唱戏的,上面挂了不少白绸,随风飘荡。
元北庭掀开白绸让司怀昀进去,不让这些白事东西碰到司怀昀,然后指尖燃起一簇火,将白绸从下到上烧了个干净,连一点灰都泯然。
亭子的四角雕着龙虎凤玄四神兽,四角飞檐,砖瓦如鱼鳞般覆盖,上青下朱,其间安装壁画、描彩绘。不过它并不是寻常园林的凉亭,而是供贵人看戏用的,所以只摆了一张圆后背雕花交椅和一张桌子,司怀昀坐了上去,元北庭就没有地方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