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渊大将军喻沙,福兴二年封为昌国侯,样貌绮丽,面若好女。曾于花台上惹得众女掷花,行处鸟惊庭树,停处风静云止。战时无以慑敌,故著面具,然双瞳仍烁烁如星。
他的母亲是世间美貌一绝的八尾灵猫,当年因负伤于妖族冥森林中被魔族赫尔加族族长捡到,疗伤后纳为妾,生下他后没多久就丢下他回了妖族。
这些年,他因为这一张过分精致的脸得到了许多优待,也见识过很多人间的丑恶。他在赫尔加家族一直装傻,蠢到好像话也说不清楚,所有人都会在这样的傻子面前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最本性的恶念。
他们既嫌恶这痴傻,又迷恋于他的容貌。
他无人看顾,一条贱命,自然任人宰割。于是他只能用柔弱的外貌去装巧迷惑,用天真的装饰来作乖欺骗,如果有危险,就会在夜晚将一把利刃刺入最烫的脖颈。
那血也很烫,像是花园里喷薄而出的喷泉,只是夜晚太暗,他看不见上面的彩虹。
所以到后来,在魔渊幽火里,整张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尽是伤疤的时候,他也并不觉得可惜。就像是匠人损坏了一把锤头,没有人会因为一把锤子伤怀垂泪,只是要去换一把新的罢了。
直到要去见那个人的时候,他才幡然觉悟到这张脸是见不了人,见不了他的。
可他贴了千万张画皮,换了无数张脸,却从来没有做过一张自己的脸。以至于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原来那张脸长什么样了。
魔渊宫殿居于太一山上,叫做永昼宫。元北庭回到魔渊后,已经传唤了做皮的工匠来永昼宫。
主子回来了,八大护法他们自然没有理由再待在人间,于是也跟着回了永昼宫。
俏童最是欢欣雀跃的,因为她终于暂时摆脱了小冬瓜的魔爪。小冬瓜赵扉在东郊的时候见到满屋子的书能在里面呆一天都不出来。
若只是如此,自然无需让俏童这样颓丧。
无他,那赵扉竟是个天生的教书先生,不仅自己学,还非得给俏童讲。她自认还没到启蒙的年纪,就该放开了玩,连主子都没强求她念书,可却被同龄人这样折磨,自然是苦不堪言。
追风抱着一叠册子进了书房,之前主子很喜欢泡在里面,圣人典籍,杂话闲书什么都看,把一堆杂事都扔给了底下人。而这书房自从主子去了人间就废弃一般,只有每日会有人按时进来打扫,规整的十分整齐,却多少缺了点人气。
追风整理完这批书册后元北庭进来了,稍微问了两句就让追风出去。
追风对墙上那一幅新画好奇许久,这幅画没有落款,他初看时只觉生动传神,而细看过后觉得这风格颇有点景献帝的意思,但景献帝怎么说都是个翩翩君子的正派形象,这种调情方式真是让他这个万花丛中过的人都称奇。
凭元北庭这双没什么艺术造诣的眼睛,怎么看都只是一幅简单的景色图——底下还有人群熙熙攘攘,灯光用留白替代,房屋鳞次栉比,可以透过这一角看见人间烟火。
元北庭觉得追风在胡扯。追风拿了纸笔临摹一份,最后拿着朱砂笔在上面勾勒出轮廓。
这里面其实有几条并不归属于景物的曲线,只不过作画者造诣高,将这几条原本突兀的曲线完美地融合进了景色,而追风这种鉴赏过无数名画的眼看两眼就能看出来。
朱砂笔沿着曲线勾勒,随着执笔人的力度深浅有秩,最后一笔收束,一张人物图就这么勾勒描摹出来。
那人长袍委地,拥簇着的人恰成了他袖上的花纹,留白的灯火是他眸里闪烁的光。
最重要的是,这画的其实是他原来的相貌。
皮工匠今天是一位姿态袅娜的女性,同样符合身份地掐了一把妩媚的嗓子,行礼时姿态柔柔。
她自带了一整套工具,让渊主靠在躺椅上。随后将一层黏状的白色液体在元北庭身体上细细涂抹一层,半刻钟后,他戴着的面皮便开始发皱,撕下来时微微的痒。
面皮底下的脸尽是烧出来的疤,仔细看竟没有一块好皮剩下。坑洼如同粗糙的树皮,五官都被疤痕模糊了大半,让人乍一看见这张脸会以为遇见了魍魉。
那幅画就挂在旁边,元北庭勾勾手,系绑的绳子松开,画卷哗啦展开。他淡声吩咐:“就按照这个做吧。”
皮工匠愣了愣才答:“是。”
元北庭注意到:“怎么,你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张脸。”
皮工匠谨慎道:“草民只是奇怪,往常您都没有要求,但凭草民看着来。今天倒与往常不同。”
元北庭看着她手上调着面皮的颜色,她平常带着的都是常人肤色,而画上美人如月,水墨泼洒,最不好琢磨。就算是对于她这种老手而言,肤色也是需要仔细研磨的。
元北庭突然道:“这脸也不是天生就如夜叉。”
其实没什么不能讲的,但凡他敢于示人的,都称不上刻骨铭心。
当初他作为蛊魔被赤庸收入麾下,可赤庸收留他本就是因为忌惮他。蛊魔作为天命之魔,是无法被杀死的。传说中只有三样东西能杀死蛊魔,即天道的自然陨落,蛊魔的自相残杀以及凤凰涅槃的天命击杀。
自然陨落,也就是寿命将尽。魔渊幽火选择主人,与主共享永生。被幽火厌弃的淘汰者,就按照既定寿数来,寿终正寝。
自相残杀,相同种族竞争,适者生存。不过胜利的蛊魔会遭到陈睦状罪簿的天雷命劫,那劫是对着性命来的,没有人会傻到走这一步。
而最后一个,则属于天道的权力。凤凰归顺于大天使,所以大天使有更换渊主的权力,属于天择。不过同样需要凤凰有极高的修为。
所以赤庸动不了这只小蛊魔,尽管他看起来脆弱得能被他一根手指头捏死。
赤庸只能折磨他,无尽地折磨他,让他成为一个听到自己名字,都只会颤抖的小畜生。
当初魔族与鬼族两位王聚在一起喝酒,一面是魑魅魍魉,一面是魔兽群凶,两边都不是仙界或者人界这样至少会将表面粉饰太平的好东西。
他们商量着一边表演一个节目,需得一个比一个精彩。赤庸让他上,去魔渊幽火燃烧的地方,取其中一朵开得最绚烂的幽冥花。
魔渊幽火是世间最不能触碰的火焰,能将人从骨头到灵魂,全部都烧得灰飞烟灭。
当然,作为魔渊幽火天生的掌控者,再凶戾的火也不会弑主。只是灼伤在每一寸皮肤上,疼得像一把把尖刀在他脸上刮蹭,他原本那张美若妖物的脸在幽火的舔舐下逐渐面目狰狞。
幽冥花是盛开在魔渊幽火中的邪花,靠着误入火中被吞噬的骨渣养活,哪一处死人最多,开的幽冥花就最娇艳夺目,最暗香逼人。
当少年捧着那朵幽冥花呈送给两位王时,他的脸已然全非,比最厉的鬼还要丑恶凶煞,如果地狱有第十九层,爬出来的就得是他元北庭。
“不过没关系。”他淡笑着。
那朵幽冥花如今还养在他的寝宫里,里面的肥料是两条手臂和一只眼睛,因为是蛊魔的缘故,花还被养得极为滋润,在月下摇曳时分外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