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一动,百里落天后背的衣服突然空了一个大洞,露出了后面的满目疮痍:“陈睦状罪簿来找他,必定是发现被他耍了,要来罚他。但他受伤太重,所以你替他受了,是吗?”
元北庭注视着他:“你假借着生气的名义不愿意见他,实际上是怕他发现你身上为他受的神罚吧。”
百里落天默然。
元北庭挥了挥手:“陈睦状罪簿的簿主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去找药轩子为你治疗吧。”
“至于今晚,我来守。”
……
战前。
司怀昀正在考虑把瑞慈帝喻丰作为两军交战时的俘虏,或者是按照他之前的约定,将这个傻子原封不动地送回明渊。他做的恶够多了,倒也不在乎多一个。
可但凡他动了这个念头,就会在夜晚陷入噩梦的诅咒。
这种诅咒,是从他的母后鸣盏飞升成神后就有的。他梦见自己在状罪薄上犯下累累罪行,神明原本要将他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又忌惮着什么,于是让他赎罪,并不许他再作恶。
所以,他才无力担任平津帝国的皇帝,而二皇子司斐齐身体不好,只能移交给三皇子司清雨。
当初群臣反对,他还是力排众议,身赴东郊。
按说这种上辈子的罪状应该是要上辈子就了结的。要不就是在阴曹地府赎罪,要不就将他施加到这辈子来,让他孤苦伶仃,让他眼盲耳聋,让他卑如蝼蚁——因为之前的罪都是这样赎的。
但如今不知道为什么留到了这辈子,并且要等他都过完小半辈子了才找上门来。
但状罪簿的簿主并不回答他这些问题,神明只是陈列着他的罪状,说他这辈子要是没什么大功绩,估计要还到下辈子去,并且适当赋予利息。而且若是他想作恶,神明就会惩罚他。
就像现在这样。
司怀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口像是被钝刀切割,撕裂般疼痛,额上已然是密密麻麻的汗珠,神明毫不厌倦地反复诘问着他,是否知罪。
他只要认错就好,就像是往常那样。毕竟司怀昀圆滑如狐狸,没什么硬要死守的脸面,向来是站跪自如。
但此时此刻他却愣是不开口,就这么默然忍受着,还控制不住似的一直在笑。
神明又问了一会儿,似乎是已经了解了他的态度,不再问了,而是有些困惑道:“你为什么笑。”
司怀昀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眼睫上都挂了汗珠,稍微一颤就掉下来,已经说不出话,露出“您在为难我”的表情来。
神明静默片刻,收了惩罚。
司怀昀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道:“您瞧瞧,那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神明声线平淡:“愚笨痴傻。”
司怀昀道:“是了,您也知道,他天生痴傻,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那这样天生不幸的,让他解脱,岂不是好事?”
神明下意识想辩驳:“你要将他作为俘虏,你要……”
“是,”司怀昀道,“所以我改主意了,我让他转世,让他重生,您说,这算做好事吗?”
神明思考了片刻:“可他现在也很快乐。”
司怀昀好像叹息般,又带着近乎苦涩的笑意,像是平白多了一副菩萨心肠:“不明不白的快乐,终生痴傻的快乐……”他怜悯般,“您觉得这是真正的快乐吗?”
神明默然。
随即,司怀昀觉得身上那股压制力烟消云散,周围那种对峙的焦灼也沉静下来,像是一种默许。
司怀昀轻轻咳了一下,然后不在意地抹掉了嘴角那一点血腥,稍微调理了一下内里凌乱的内脏。随着圣光的消逝,黑暗掩盖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原来,神明也是会被欺骗的。
……
元北庭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陈睦状罪簿上次来找元北庭的时候还是在鸣盏,也就是皇后娘娘飞升的时候。他离天道太近,就被问话了。
陈睦状罪簿是最嫌恶鬼魔二族的,因为人族见了他们会跪拜,仙族见了他们会躬身行礼。而地界的主神——邪神未现世,鬼魔二族都不归天界管辖,这桀骜不驯邪气四溢的鬼魔,见到他们必要撕扯一番。
元北庭正在沉思着,突然他的一缕头发就被司怀昀抓去了。他感觉到了牵扯,去注视那只手。
正要伸手要去握,帐门外却突然狂风大作,他额间隐匿的印记突然盛放红光,让他的眉眼都变得妖冶,暗色与亮色在这一片狭小的空间中对峙。
簿主看见是他,似乎有些讶异,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元北庭浅浅一笑:“簿主今日好兴致,来这里是找什么人呢?本座倒不曾记得,最近有叨扰过天界。”
簿主勉强道:“见过渊主。不过是陈睦状罪簿的寻常公务罢了。想来渊主掌管魔渊巨渊,也该知晓。如今沉冤堆积,主神授意化除怨祟,所以在下也不过执行公务罢了。”
元北庭笑起来:“按理来说,本座倒不该妨碍了。”他眸子一眨,转瞬就变成了嗜血的红,“不过,还是请簿主改日再来吧。”
簿主:“……”
祂就知道。
这魔渊渊主虽然是个邪气的魔种,有时候有点不服管教,但脾气是这千百年来最好的,也是魔渊这混乱丛生的地方最有礼貌的。有时候脾气好到甚至能让人忘了他的凶戾,恍惚以为他还是个君子。
簿主顿了顿:“司怀昀背弃约定,我只是跟他谈论一番。”
元北庭:“簿主,恕北庭冒犯了。既然是来找人族问罪,不是该白天来吗,晚上人族都要休息的,您多少有点扰民了。”
簿主:“……”
他虽然这样谦卑有礼,但几乎天界所有神都知道,惹恼了他,怕是比惹恼历届魔渊渊主加起来都要麻烦。那群东西至多表面上装腔作势,他却是会为了这一时半刻跟神拼命。
神之所以强大,不过只是掌管了些自混沌初开,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规则而已。若是真打起来,有几个能真的制住这些仙界魔界鬼界的疯子。
况且要是真的拼死拼活,元北庭把那积攒了百万年的魔渊巨渊里的怨气一撒手不管,五界陷入混乱,他们也难办,所以神明会妥协,会行方便。
簿主:“既然渊主在此镇守,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那么此地就由渊主接管了。”
那神力在空中渐渐消散,元北庭淡声:“恕不远送。”
司怀昀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元北庭,他躺在床榻的边角处,连外衫鞋袜都未脱下,而自己的手上还握着他的一缕长发。元北庭之前一直不肯跟他同睡一个被榻,一提就要给他表演红烧渊主。大约昨天是抓了他的头发,他才不得已留下来。
司怀昀牵起这缕发吻了一下,随后想要起来。
他发现自己的腿好像没那么无力了,所以找了靴子扶着旁边的椅子随便走了两步。大概能见人,他心情又十分好,这些天也闷坏了,外面看起来天色正好,大帅难得有心情出去走两步。
他刚走出去没两步,就看见元历近往他这边走过来。元历近看见他眼前一亮,不知道是有什么好消息,走近就要说话,被司怀昀止住:“别吵吵嚷嚷的,北庭还在睡呢。”
元历近本来想问“你这残疾怎么好了”,突然被司怀昀这句腻歪的话堵住。
他们这些行军的男人三言两语就能联想里面的意思,所以不怪元大将军看见这日上三竿,自家弟弟还没起床,而这闷了几天的大帅却神清气爽的能不想歪:“你……”
司怀昀驱使他往旁边走,元历近“你”了半天,只觉得都要被气得喘不上来气。直到司怀昀把他带到旁边一个营帐,才咬着牙道:“司怀昀!你是个畜生吧!我这些天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爹娘开口,你倒好,他本来就听你的,你不规劝一下就算了,还哄骗他!你倒是爽了,我怎么跟我爹娘交代!司旭!你不如宰了我!”
司怀昀越听越不对劲,到后来的眼神已经称得上鄙夷了:“元历近,你在想什么。我们俩什么都没干,就同榻而眠了一晚上,连天都没聊,就这样,你们元家就得要死要活了?”
元历近一点都不信:“那你这么高兴干嘛?”
司怀昀:“去问你的好弟弟,我倒是想哄想骗,但是哄不过来,死犟着非得跟我分开睡。如今我们进展了一小步,我还不能高兴高兴?”
司怀昀看见元历近不说话了:“怎么了,哑巴了?”
元历近停顿片刻道,眼神变得怪异:“不,我现在怀疑你有问题。”随即元历近趁司怀昀不注意,飞快跑出去溜了。
司怀昀大怒:“元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