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七疼得说不出话，呸出一口血沫到他脸上。她被一脚踹出了几丈远，呕出一大口血来，怀里匆匆塞进的东西当啷着掉出来，在月光的皎洁下盈盈如月。

在旁边缺德看热闹的元北庭神色一变——六皇子印章。

桃七七想要爬过去拿，可一只手断了，总有点使不上劲，她伸出的那只手被踩住，那人看了她怀里掉出来的东西，刚要下手去捡，一道快到几乎看不清的银光一闪而过，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臂滚到了地上，断口处流着血。

除了火焰的炸裂声和桃七七的忍痛声，周围几乎是安静的。

可就在下一秒，反应过来的男人发出一声咆哮一般的痛吼，立马蜷曲在地，将一片土地都洇上血色。

而那罪魁祸首只轻飘飘地抖落了利爪上的血，分了一眼的凉薄：“你也敢碰？”

他闲闲将那枚玉佩捡起，极为珍惜地擦干净，放进了怀里。

这男人长着一副女相，眉目间过分精致，丹凤眼微微下垂，就好像他有一点不高兴。

按说这样的相貌看上去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可当他手指上是一双过分尖锐的钢爪，刚刚就跟切瓜一样砍了一只人手的前科，就几乎有点像降落的鬼魅，抑或是……与天祸比肩的邪魔。

在这样的胶着下，这人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天边突然聚拢了层层叠叠的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元北庭抬头，回头浅浅看了一眼那狼狈的小土匪，若有所思片刻。

所有人的神经绷紧至极，却突然听见这男人的笑。

“丫头片子，让开。”

炽廉山的火光越来越大，将夜色洇染成一片彼岸的花海，四周的邻舍因此动静而出现了雄鸡夜鸣的现象，那一茫莽莽苍苍的青山被烧死，留下一堆蜡朽的枯木。

一场大雨，混着血和残骸，就算作埋葬的葬礼。

桃七七对着炽廉山深深叩首。

雨下得很大，等到一场雨过后，一场灭顶的血灾或许也会因此褪色。

桃七七从山上下来就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她拖着一只断手，狼狈得自己都看不起。她其实不想跟着元北庭，但事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能跟着谁。

元北庭撕下了那层人畜无害的书生皮，在火光漫天中，成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杀神，血溅到脸上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周身杀气森然。让人从骨子里都感觉到冷意。

看到了这些的她应当有很多疑问，可如今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力气去关心这些，她呆呆地看着洞穴外的雨帘，恨不得方才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她埋下头，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复抬头，看见原本站在洞穴门口的元北庭已没有踪影。

洞穴外大雨淋漓，幽暗非常，她的呼吸突然停住，寒风灌进洞口，孤零零地吹起几片枯叶盘旋着打转，掺了些雨落在她身上，她一下觉得冷极了。

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他们用的毒是“离神散”，这种药可让人神志不清，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而软绵无力，就算漏杀，这人估计下半辈子也就是个傻子了。

这药，最适合用来杀人或者灭口，而且扩散性极强，毒性很重，恐怕这附近都不好再住人。

炽廉山的火渐渐熄灭，大雨让森林起了雾气。不过，一场雨，至少可以幸存不少人。

要论这个山头，最能惹事的当属她桃七七。但她小小年纪虽做了不少坏事，可倒也不至于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如此说来，那便是山上的长辈得罪过什么人。

此时桃七七脑袋却转不过来了，无意识地开口喃喃道：“我们家虽然占山为寇，可却也做些正经生意，不至于得罪什么人……”

占山为寇说得好听是一方的土皇帝，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安安分分地守着一方过日子即可，干什么非要惹那些惹不起的人呢？

无意间得了什么财宝，接触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人，寨子里可有奇怪之处，这丫头一问三不知，自己都被自己气哭了。

那么会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害她一家。

元北庭回来的时候，桃七七抱着膝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不住地抽泣着，细碎地摇着头，像是被欺负了还要受冻忍疼的小兽一样。

她经历过超负荷的厮杀，早已经筋疲力尽，还强撑着自己的精神不让自己睡着，好像身边仍有猛兽蛰伏。

元北庭缓步走到她跟前，把桃七七吓得一激灵，一看见是他，突然鼻子有点酸，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这种时候这个假书生倒是真有几分讲究，他杀人的时候溅了一身的血，一身洁白就像受了诅咒，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弄干净了衣服，上面只有星星点点的血，不像洗过，倒像是洗完弄干又故意沾上了一些。

不过这些事，她倒是也懒得想了。

她想起那枚印章，迷糊着开口：“那印章……”

元北庭神色一凝，几乎是有些戾气，但桃七七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倒是救了她一命：“你若不嫌弃……便留给你当谢礼，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给的了。”

元北庭握紧的手松弛下来。难得长出几分好心，摸了摸她额头。

这小土匪脸都在发烫，全身不住地颤抖，好像冷极了，将自己蜷缩成很小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而那只断手，倒是在慢慢长回去，照这速度看来明天一早就能好。

半晌才回了她的话：“这东西……别告诉别人归处。”

桃七七病怏怏地应声答应。

元北庭没照顾过生病的人，挥挥手先把沾在她衣服上的湿气驱散。

他往外面一瞟，下了接近两个时辰的雨，炽廉山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雨慢慢变小，至少溅不进洞穴里来了。而且因为这洞穴面朝着下坡段，所以也没有积水淌进来。

然后生堆火，桃七七感觉到暖和，不自觉往热源凑了凑。

她有些迷迷蒙蒙的，好像已经烧糊涂了，嘟嘟囔囔的：“我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一直懂得察言观色的，江湖套数都懂，怎么可能敢惹那些大人物。

我们寨子里其实很多都是前些年打仗的时候，很多农户迫不得已落寇，都挺老实本分的。你不知道，他们上回打劫一家商户，最后还被别人忽悠得眼泪直下，铜板没抢着半个，倒是把自己的酒钱给搭进去了，就这么傻的你知道吗，怎么敢招惹什么人呢……”

她不住地抹着眼泪，最后将脸埋进膝盖里，声音有些闷闷的：“听我祖母说，我祖父，祖父没读过书，听李大爷他说，他从前就是个有一身膘和一身力气的屠夫罢了，就是会说话，又讲义气，才当了寨主，本事也不够称二两卖的，满口的市井粗话。

“可就这么个人，自从娶了我祖母，整个人都变了。”

她回忆起往事，不自觉脸上露出点笑容：“就是在我祖母面前变了，对其他人还是那副德行。他从前醉了就老找我祖母撒泼打滚，从底下抢来的东西若是有女人的首饰胭脂衣服什么的，都吩咐底下人先带上山来给祖母选，我祖母给我缝个荷包他都要，一大把年纪了……”

“我老是听见他说，祖母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本来应该掉进锦绣堆里头，但幸好仙女不是都喜欢锦绣堆，才让我祖父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桃七七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事，说她爹娘早逝，都是祖父祖母将她拉扯长大。

她闷着头一直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最后累了，便无知无觉地昏昏睡去。

这一晚，埋葬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

死去了太多，也重生了太多。

元北庭全程没有打断她，样子有些出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他察觉到桃七七没了声音，先试了鼻息，也没怎么动她。

世上其实多有荒唐事，在这种不讲道理的世界，死了一个人，或是死了一堆人，好像只是一串数字，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似乎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但是，人呢，怎么也要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念头，不然很容易寻死，也很容易疯。

大雨仍无休无息，元北庭伸手去接雨，让雨水流淌过自己的手指，他微微歪着头看着，手指上略有些蒸汽散出来，如同细细的烟雾，他似乎注意力在这上边，又似乎在走神。

远处有火光烁烁，元北庭抬起头看过去，他眼力极好，能看见那一点红色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初夏的雨夜还有些寒冷，再加上衣服湿了些，只会雪上加霜。

不过还好，马上就会暖和了。

说起来，他活下来的念头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