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摇摇晃晃,千观的长袍隐隐泛着流光,他轻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不用鸿钧剑,本没有机会赢过谢寒声,但是你却耐得住性子,和他能耗一天一夜,是我低估了你。”他顿了顿,“玄明剑法与云清九步你也会用,如今你长大了。”
“如果你父母尚在,看见如今的你,想必也会很欣慰。”
程离垂下眼睑,那左眼角下的一颗红痣隐没在阴影里。
她缓缓道:“程离不知,我只是一个被师父收养到的江流儿,无父无母。他们……又何来欣慰?”
“玄明剑术是青阳山入门剑法,云清九步是上古巫祝通天步法,你真的不知道吗?”
程离紧咬着下唇:“不知。”
“我七岁之时生了一场大病,没了从前的记忆。这些招数我自小便会,兴许是师父从小便教我,只是我没什么记忆了。”
“那他后续还指点过你么?”
程离点点头:“当然。”
“哦,看来你师父从前在河上摆渡之时,未少得程家先辈指教。”
“什么?”
千观道:“奚河和师父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离开阴山派之后,便四处流浪。等我得到他音信之时,他已经在河上当了十年的船夫。”
他微微偏过头:“你知道那条河在哪里么?喏,由隐山发源,直通长河的那交界处。”
“我师父和程家有关联?”
千观停下了步子,这第九层终于到了。
“有没有关系我不确定,但事实如此。”
程离抬头问:“那您……知道我到底是谁么?”
千观没有回头,他继续往前走:“我不明白。可也许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塔楼的最顶层风景极好,一鼎铜钟伫立在不远处,木栏之上系满了祈愿红绳,随风飘扬,像是结下了什么密语。
太阳在云层之中躲闪,蔚蓝的天空像是澄静的湖面。
千观示意程离坐下,他抬头望了望云卷云舒的天,叹了一口气,便对着她摘掉了面具。
“奚河年长我六岁,若他没死,如今因当也要一百二十一岁了。纵然修行之人比凡人看起来容貌年轻,寿命更长,但也更改不了人生的有限。”
程离知道,修行术法越是高者,面貌便越容易比同辈年轻,重竹死时仍旧是青中年之貌,她生前的修为不可估量。
程离望着这一头银发的国师,那面容仍旧是阴郁而俊美的青年男子,那一双墨色眸子与程离对视之时,仿若是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蛇。
她也猜不透千观的修为。
他顿了顿道,“你在千山镜钟见过重竹了?”
“她不愿意见我。”千观望着程离并不再继续开口,而是心想,终有一天他会如愿的。
“奚河,也早就不愿意见我了,而我如今却要费尽心思寻找他的下落。”他轻轻一笑,五指拂过石桌,留下一道流转的黑色罡印,无数符文在空中飘摇,又不断化作虚妄。
他双手结印,无数道似黑羽一般的灵气冲进这符文之中。
“你有他的信物么?”
信物?
程离想了想,程三问留给她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她手中的乘黄剑。
“给我。”
程离打开剑匣,将断剑和剑柄都递给了千观,犹疑地问:“这样可以么?”
千观点点头:“当然,重竹碎镜后,千山镜一分为三,有一份就在奚河手中,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舍得将这碎片融入剑中。”
他的指腹细细摩挲剑身,端详片刻后道:“可惜了。”
那断剑悬在空中旋转,千观双手结印,无数似黑色羽翼一般的灵气不断在那符文当中汇聚。
一块晶莹剔透的镜子在空中显现出一丝轮廓,美中不足的是这块镜子的下角却有半个巴掌大的残缺。
这便是千山镜的本体,千山镜的来源不详,传说是天外来物,最近的一次出现便是从重竹之手,传到了千观手中。
千山镜映照出了这柄断剑,但是镜子中的景像转眼间不断变幻,仿佛一个视角,程离在紧紧盯着那面镜子脸上皆为迷茫。
只是变幻之时,她竟找出来几处熟悉的地方。
那是流域。
画面最终停格在一处万丈悬崖之上,汪洋大海就在前方的一步之遥,海面浪涛滚滚,浪花涌动成雪白的泡沫,天空雷电交加,乌云压境,隐隐有海啸欲来。
除此之外,再也无所踪影。
不一会儿,那镜子便不再闪烁,也只出现了这一柄断剑的影子,空中所有游走的黑色符文也逐渐消失。
千观的嘴角淌下一道血痕,他轻轻拭去,睁开了眼睛。
他薄唇轻启:
“奚河,早已不在人世,他三年前便死于西海雷劫,尸骨无处可寻,埋入浪涛深处。”
程离的一颗心如坠冰窖,犹如被人捏紧了似的,她感到呼吸不畅,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已经苦苦找了程三问三年了……
原来师父早知自己的大限,便一人独自渡劫,他早就过了化境,这雷劫便是为半圣所设。
她的师父程三问苦苦困于化境几十年而不得更上一步,好不容易寻得机遇却因雷劫而死。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1】。
修道之人苦苦追寻的半圣境界,而那姚少青早已达到,且为当世第一人。
天下人羡慕,也嫉妒,可一切不遂人愿,那人没有如愿飞升成剑仙,而是走火入魔,杀妻灭子,最终死于自己师父剑下,化为凶尸,为天下人不耻。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程离泪成双行,她多想俯身放声大哭,这一路上的委屈与挫折,那些执着与挂念,终究都成空了。
原来师父早已经死了,连尸骨也无处可寻,葬于大海深处。
这就是她苦苦追寻的结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