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庭煜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隐痛:“纵然如此,可我还是不明白……我因他而死,难道还会再次听命于他么?生前死后都做帝王之剑的我,难道他又真能拿得起么?”
“天理伦法压得你不得不听,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他轻轻摩梭着杯盏,“若不是重竹迁都,道破天机使得命数尽折,否则要是她还活着,作为你的姑母,又是大靖最强的修道者,她想要动手,那么你……”
“不得不听。”
一阵冷风吹过,扬起高庭煜的黑发,冷得他满背爬上寒意,也将他浑浊的思绪理清。
“原来如此。”他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我生来便是一颗棋子,你们皆做好了两手打算,我是死是活,又有何干系?”
千观点了点头:“你同胞之弟,葬在云纹山的地底,那是华岭龙脉之起,吸尽山间龙气,以阳气蓄养活尸,欲图遮掩天道,伪作你还活着。”
怪不得那石桥上的碑竟然写下“生者后死,死者后生。”
原来高庭煜出世便为生者,虽为生者也终究死去,胞弟出生便是死胎,可自高庭煜死后却假作自己,妄充命数活着。
“不过你们闯入了那处,开了石棺让他灰飞烟灭。不过他化作尘烟也就罢了,因为八十年,你人间的寿数早该完了。”
“我人间的寿数早该完了……竟然是这样么?”
他追求的一切的结果,就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告诉他,杀他的,爱他的,皆在这几十年间化作飞烟而去。
这个人间,已经不属于他。
连个讨债人都寻不见。
“那你可知道……我母亲葬在何处?”
高庭煜的眼角微微泛红,他轻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滴,竟然硬生生将杯盏捏的粉碎,血液和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只是在下一刻,他手上的伤口便再无痕迹了,只有一滩如红墨般的血沾染在高庭煜骨节分明的手上。
“北境玄中寺。”千观补充道,“她自你死后便一心礼佛,深居简出,不再过问宫中事。”
“她死前的遗愿便是求文帝将她葬在玄中寺,文帝应许了。”
“那她……多久离开这个世界的?”
“你死以后,多活了十年罢。”
“十年,才十年……竟然只有十年……”
“她本就是酒商之女,士农工商最属下贱,没有权势加身,很难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之中活下去,又有谁是她的知心人呢?”
“而文帝高寿,八十而老,葬于临安帝陵。”
“我对不起母亲,生前未在她膝前尽孝,竟然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千观抿唇道:“往事已不可追寻,不如眼看今朝。大靖仍然需要你。”
“……需要我?”一滴泪从高庭煜眼角滑落。
“你不死不灭,一时的情势和衰老皆不会干扰你的判断,这个皇位,你可以坐一千年,一万年。”
“想必你已经见到司危了吧?他真名高珏,是你皇兄高平之孙,当今的太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还不等高庭煜回答,千观便继续道:
“若是他生于别家,倒是一个天真、游手好闲的公子,可惜,他出生于皇家。这世道,这命运,怎么就注定安排人的一生?”
“他将会位临万人之上,他配么?”
高庭煜蹙眉道:“他不过十七岁,仍能长进。”
“可你在十七岁的时候,早已经参军,见惯了人情冷暖。”
他听到这话,哂笑道:“难道为人子女,皆想离开父母膝下,饱受艰辛么?”
“那是命运眷顾与他,你比他强,明明更适宜这帝王之位,你为何就甘愿接受这命运的安排呢?”
千观放下杯盏:“命运对你我不公。”
“是啊,命运对我不公……对我不公……可我也曾充当他人命运的主宰。”高庭煜五脏六腑皆痛起来,犹如一根根刺,扎在他的胸膛、喉管,让他有口难言。
“我生于皇宫,宫里的那些下人对主子唯命是从,可难道他们天生是当奴才的命?我小时候无心说一句想吃蜜藕,掌事姑姑便寻宫女内侍在开春之初为我下潭挖藕。”
“他们忍着寒气在刚破冰的湖潭之中捞藕,足足冻了三个时辰。”他道,“有人回去大病一场,兴许寒气入体,也要体弱好一阵子。”
“我参军之时,一来便是骑尉,对于那些以死相争才位列军功之人,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战杀敌之时,我随意斩杀的士兵,也是父亲、是儿子、是丈夫……难道我不曾改变他们妻儿、父母的一生么?”
千观的眼睛亮了起来:“人本不该有上下之分。可惜,上等人总蔑视下等人,下等人也妄想着有朝一日,做了上等人,又好来压迫下等人。”
“如此往复循环,今日你不杀我,明日我便杀你,凡人都是一样的可怜可恨。”
千观道:“要是有一个世界,众生出生便是平等的,那该多好啊。”
“这样,既无折磨,也无纷争。没有什么东西是天注定的高贵、低贱,没有注定的邪恶、善良之分。”
他问:“你真的不想当帝王么?”
“若天下真当平等,就不该有人坐这个帝王之位。”
茶盏落于木案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千观轻轻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