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在歌唱。
拉尔夫从未听过亡魂的声音,或者说他对亡魂是否存在都存疑。
在15岁进入布莱顿公学之前,家族将拉尔夫送入圣骑士团修习剑术,除却在王城的日常修习外,他每年都会有一个月跟随圣骑士团前往西岸各处执行任务。在14岁那年,他在北部海峡见到了海妖,海妖被战船围困在礁石群中,走投无路之下,它开始了吟唱,尖锐的歌声仿佛要划破人的耳膜,硕大的珍珠随着声调的起伏从它的眼角落下,术士们手持经书,用古语朗诵经文,宏大圣洁的颂声与奇谲妖异的歌声对撞,海水激荡,剑刃嗡鸣作响,拉尔夫倔强抵抗着脑内不断浮出的幻觉,事后骑士长大力表彰了他的坚忍与勇敢。
但亡灵的歌声不一样,拉尔夫无端想起塞米拉曾与他说起的“灵魂絮语”,是的,柔软虚幻的歌声蜿蜒流过他的大脑,她们用魂灵的语言诉说往事,像白鸽从午后的广场飞过,不远处教堂内传来少年唱诗班的排演声,过往与现在,现世与彼岸在一切如常中交叠,白鸽从安宁的日常飞过,在歌声中,他从自己成千上万的日常路过,那些过去的、铭记的、忘怀的在脑中一一浮现。
魂灵闪着澄蓝幽白的光,围着跪坐在墓穴正中的塞米拉,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炭笔被她丢在脚边。
这间地下室只有纺织间大小,松软的泥地上插着二三十个小墓碑,上面依稀可见黑色的咒文,女巫们的亡魂应该就是被这些诅咒囚禁。不过现在这些墓碑都被烧得焦黑,应该是降灵仪式造成了诅咒松动,而塞米拉又用她最拿手的火系法阵破坏了这些咒印。
拉尔夫看着塞米拉湿漉漉的脸颊,汗水与泪水交杂,一次性为这么多亡魂吟颂祷文,她要运用大量的魔力,并承担非同寻常的,来自亡灵的情绪。
塞米拉先前匆忙从会议室离开,穿着轻薄的夏季长袍和无袖亚麻裙,拉尔夫不知道她是怎么跨越夜深露重的庭院,忍受着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塞米拉白皙的小腿上擦出几道血痕,长袍在祷告中滑落至腰间,露在外面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肩膀还时不时哆嗦一下。
拉尔夫脱下大衣,包围着塞米拉的亡灵淡淡瞥了他一眼,为他让出一条道。歌声依旧,拉尔夫蹲在塞米拉身边,从身后为她披上温暖的大衣,又将扣子一颗颗扣上。他从衬衣的口袋中取出洁白的手帕,将塞米拉脸上的水渍细细擦干。
刚听到来人的动静时,塞米拉身子一僵,但仪式不能被中断,她只能继续念诵。在闻到熟悉的气味后,她又放松下来,微微点头表示感谢。拉尔夫只是叹了口气,随后沿着通道原路返回,摸索出暗道的开关,确认纺织间没有别人来过后,他又回到塞米拉的身边,手扶剑把,面朝连通暗道的拱门。
亡灵的歌声伴随着塞米拉微不可闻的祷词,引得他的灵魂也跟着振动。拉尔夫却觉得自己很清醒,他能听见暗道里的气流声,能将剑牢牢攥在手里,能保持警惕随时应对任何人的突袭,此外,也能感受到存在于他灵魂中的两个尤加利烙印。来自母亲的烙印无比稳固,而来自塞米拉的烙印忽深忽浅,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隔着赛比西河眺望着母亲,他甚至能感受到母亲所在的城市。同时,自己的灵魂也在守候着另一个忽深忽浅的烙印,它深的时候就假装不在意地挪开视线,它浅的时候就死死盯住不放。
歌声逐渐变小,原来是一个个亡灵淡去,它们趁着大好月色横渡过赛比西河,那个枯瘦的身影和乌黑的独木舟或许又出现在水面。当最后一个亡灵离开后,塞米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拉尔夫转身将她抱在怀里了好一会儿,塞米拉才在大衣里嗡嗡地开口:
“你打算怎么和圣骑士团汇报?”
拉尔夫冷硬的口吻与他正替塞米拉的整理鬓发的举动截然相反:“如实交代。”
“就说贝德福德公爵豢养女巫,企图谋杀调查人员。”
“还有女巫们咒杀公爵长子,逃往西岸,故意留下遗民法阵引导调查。”
“不过,”拉尔夫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塞米拉心虚地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拉尔夫言语间步步紧逼:“你是怎么知道贝德福德公爵豢养女巫的事情的?她们从50年前就跟外界断绝联系,应该以为外界还在猎巫,不敢逃出庄园。
“我很好奇她们是怎么接触到奥古斯都神学院的小小研究员的?”
“亡灵都聚集在这里听你的祷告,异变发生时根本还未冲破诅咒,那主宅里的圣骑士是谁杀的?”
“还有,你为什么多此一举留下遗民法阵?现在东西岸日益交好,结合贝德福德公爵的罪行,你就算留下南岸法阵,圣骑士团也会彻查,并且不影响两岸关系。”
“……就算你留下南岸法阵,我也会去找你,把你带到这边来。你还是有机会为她们祷告。”拉尔夫的语调从愤怒转为苦涩,他羽盖般的睫毛耷拉在下眼睑处,并将视线从塞米拉脸上挪开。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塞米拉轻声说道,也许因为精疲力竭,又或者因为目的已达成,她懒得遮掩与辩驳,“当初是贝德福德家族和现在在庄园里的塞西尔骑士团负责的北地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