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人都睡得很早。
她们回去的时候,不少人已经拖着疲惫的身躯陆续回到各自的帐篷。营地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两个轮值守夜的人外,几乎没有人逗留在火堆旁喝酒聊天。为了加快赶路,争取白日里的时间,商队往往在第二天天没亮就要开始摸黑收拾帐篷,煮早饭,好赶在第一缕曙光到来之前准备好上路。
穿过这片荒林,前面就是古蠡家的领地了。看商队行路的方向,依曼猜测他们大致是准备路过朗汀家去往鹰角地,然后进入焰隐。这同他们过去常走的路线并不一样。福泽告诉她,他们从前都爱走卢扬家的方向,因为他们要采购的来自朗汀领地的货物,一般在柳叶港就采购完了,不需要从那边再路过一趟。依曼知道朗汀宗拓现在和斯木他们来往密切,这个家族表面上对帕蒂雪芙俯首称臣,背地里却早已经按捺不住,对帕蒂家内部的矛盾极力煽风点火。依曼想,如果斯木现在已经发现她一家离开了浮厘镇,并且猜到其中缘由,想要寻找、报复他们,朗汀家的探子一定很乐意帮斯木这个忙。
不过,即便商队选了另一个方向又能怎样呢?走卢扬家的领地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南联盟的北边到处是帕蒂雪芙的敌人。
夜晚的荒野寒气逼人。依曼躺在被褥里,伸手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被,担忧着后面的行程。她还会时不时地想起在溪流边上和穆裳衣的那些对话。那个女人说的很多话都让依曼觉得反感。她当时总想着尽快结束聊天,但现在穆裳衣说的每一句话总会清晰地爬进她思绪万千的脑海里。
这些和她一起去往焰隐的女孩们,原本毫无交集的一群人,却因为各自的不幸汇聚到了一起。相较于这些贫苦人家的女孩,她的遭遇竟是她们中最好的。毕竟她到底是帕蒂家的人,来自这个在南联盟呼风唤雨的家族。她有时候会质疑帕蒂齐香对她的爱,会对休伦爱恨交加,然而在此时此刻,她还是想念他们,她的家人。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比穆裳衣的母亲要好上百倍千倍。
睡不着。
依曼翻了个身,她发现只有小姑娘阿藻和另一个女人睡在帐篷里,靠外的两张床铺是空的——
穆裳衣和她那形影不离的密友,柱子,不知何时偷偷溜出了帐篷。
依曼知道她俩应该没有逃跑,她们的帐篷外面一直有雇工值夜看守。再说,按照穆裳衣的说法,她是自愿跟商队去焰隐的。
不管她们。依曼翻过身,仰面躺着。
她望着帐篷上方那团浓密的漆黑,就好像她将要面对的那一个无根无底、无影无形的未来。默礼那晚的突然到访,将她从浮厘镇如死水般的生活里拽了出来,接着又把她推入另一个险恶难料的深潭。
休伦要西埃,老太太要一个舞娘为帕蒂家办事,可是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没有人会关心地问:依曼,你愿意吗?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她唯一开心过的那刻,是当她看到帕蒂雪芙在信中写道自己曾打算把她嫁给祁川里飞众多儿子中的一个,是当她知晓原来曾有人关心过她,为她的未来做过打算。
她本应该嫁到祁川家,摆脱掉这些年不堪的过往,相夫教子,有一个家……
睡意终于找上门来。
有人来到她身边,推了推她的肩膀。“嗨——醒醒,醒醒!”那人急促地轻唤道。
依曼被唤得颤动一下,清醒了过来。她疑惑地侧起身。
那个叫柱子的女人在黑暗中伏下腰,看清她醒了,于是跪坐在了依曼的床铺边。
“有人找你。”她说。
“穆裳衣呢?”依曼却冷不丁问起。
“她?她和外面守夜的那个男人到树林里去了。”柱子回答道。
“谁要找我?”
依曼此刻只能想到是香料老板,也许福泽交代过他什么事。
“一个男的。他在溪流下游的一棵大树下等你。他说——”柱子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想不起来要传达的信息,“嗯……一句很奇怪的话……很难记住……”
“那人长什么样?”依曼问。
柱子烦躁地用力挥了挥手,示意依曼不要打扰她回想那人说的话。
依曼闭了嘴,耐性地等着。
“哦!”几番努力后,这姑娘终于记起来了,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他说,‘老公主交代的脏活不要做了,小木桩要你回家解释……疯婆子……疯女人?我不知道……总之要你回家解释什么疯子的事!’”
说完,柱子长吁一口气,埋怨道:“这是什么鬼话?”
她们旁边床铺上的人发出睡梦中的嗯哼声,柱子连忙用手捂住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说话声太响了。
斯木来了?依曼顿时心头一紧,仿佛一种无法置信的惊愕揪住了她的五脏六腑。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默礼出事的那天晚上,斯木为了救贺林被支开,帕蒂卡卡受伤逃跑后,福泽可是连夜驾车带着她直奔帝雁城将她交给商队的。当时,就连她母亲也不知道福泽要带她去哪里。
她来到商队还不到两天,斯木竟然已经找到了她,要带她回去?
回去后呢?等待她的是什么?帕蒂卡卡的折磨?
“喂,他要我传的话你听懂了吗?”柱子问。
依曼没做声。柱子着急地推推依曼的肩膀,催促道:“他在外边等着你呐!一个年轻男人,高高瘦瘦的,具体样貌我也形容不来。他说你听了这话就会明白的。如果你认识他,最好赶紧去,外边守夜的人正好和穆姐到林子里去了,我可不敢保证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如果不去呢,不去见斯木会怎样?依曼问自己。
她不相信斯木会带人屠杀这整支商队,只为抓走她这个黑系的“叛徒”。但是,既然他已经知道她在哪儿,又要到哪里去,帕蒂雪芙安排的这整个计划也已经毫无意义了,不是吗?而且她也无法保证斯木和帕蒂卡卡不会迁怒她的母亲,还有休伦。
“喂——”
“带我去见他吧。”依曼最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