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初八。
寿长生永远会记得这个疯狂的午夜。
红梅、昏灯、幽院。沉沉的夜色下,所有色彩都笼罩在一片颓靡幽冷的青灰之中。
他一步步走进去。
就好似走入了淌着唾液的咽喉。
铺天盖地的红梅此时化作血盆大口,越是深入,愈有种快要被吞噬的错觉。唾液一滴滴的砸下来,砸在肩膀上,浸湿了半臂衣袖。
一抬头才察觉,下雨了。
他站在那所别院前,试图推开门。
却发现今夜这门上落了重重的锁。
他悄无声息绕向别院后方。
最后寻一处虚掩的窗台跳窗而入。
待入屋内。
四周漆黑一片。
他不敢点灯,只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摸黑前进。最后来到一个有屏风掩映的隐蔽小屋,他停下脚步。明明就是为此而来,他却迟疑了。
隐隐有种直觉。
一旦进去,就别想再出来。
“吱呀”“吱呀”“吱呀……”
不知何处窗台被风吹得啸叫不止。
寿长生绕过雕花屏风。
一步一步走向那书斋。
抬手,将那层垂帘拨开。
一步踏入。
奇异的书卷腐气再度扑面而来。
心慌的感觉,也再度席卷而来。
他屏息凝气,定神去听。
暗夜之中,这个地方简直静的怕人!
只能听到屋外细雨的沙沙声,门窗摇晃的吱吱声,穿堂风过的簌簌声……
唯独,就是没有那日听到的怪声。
“大川?金大川?”
寿长生试探性的喊了两声。
无人应答。
他绕着这方寸之地仔细查看,不时扶墙贴耳去听。过去在江南一带揭取委任之时,他时常遇到一些精明的私盐商为藏私盐,在家中私设机关暗道。接触多了,也就熟能生巧。
破解寻常的机关。
于他而言实乃小菜一碟。
只是此处,真会有此机关暗道吗?
他心中暗念不要。
可行动上,却又下意识的在那堆放了满满一墙的书架上接连抽取一些较为厚重的典籍查看,时不时左右推搡周围置物木架。潜意识告诉他,若真有机关,极大概率藏于此处。
他就这么找了许久。
所幸,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轻舒一口气。
寿长生环顾四周。
不知自己该就此打住,还是继续。
就在他想将手中抽取的厚籍放回原位之时,收回的手肘却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置放在书架上的装饰木雕。木雕落地,撞击在同样为木质的地面上,“哐哐”发出几声空洞的闷响。
那闷响引来寿长生凝视的目光。
却见那木雕咕噜咕噜滚了一下,最后在桌角处停下。寿长生缓步上前,蹲下,将木雕捡起,却迟迟未起身。而是蹲在那里,瞧着方才坠地的方位看了好一会,神色不明。
忽地。
他站起身来。
将手中的木雕重重置于身侧的桌面上,随后反身快步往外走。
明明已经拨帘出去了。
可刚绕过屏风,他又停了下来。
僵僵回身。
一步一步,他又折返回来。
又回到方才木雕坠地的地方。
他盯着那处压放着许多木箱的地方,颌角微动,似是下了某种决心。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
慢慢走上前去,俯下身来将那些木箱拖动到别处。木箱很重,里面尽是沉积的旧书。
搬开之后,他附身去看那地面。
乍看无恙,与别处地面一般无二。
然而用手使劲去推,却能感觉到这块木板有些许松动。于是他摸索着这块木板的边缘缝隙,试图将它揭起。轻而易举,当这一大块木板掀起来,下面并非寻常泥灰基底。
而是……
另一块上着锁扣的木板。
不过是寻常地窖。
寿长生试图说服自己。
毕竟这样的暗室,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就连自己家都是有的,无需大惊小怪。
然而当他熟练的用一根绣花针撬动锁芯的时候,手却开始有些抖了。
当锁头咯吱弹开。
寿长生将它放于一侧,探手落于锁扣处,良久。最后,他将那块木板一点一点慢慢掀开,一股熟悉的气味愈发浓郁。
梦魇一般,瞬间充斥了他的整个鼻腔,涌入他的五脏六腑。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连忙捂起口鼻往下看——
那是一条黑洞洞的地道。
狭窄、黝深、深不见底。
【2】
寿长生不知自己当晚究竟在做什么。
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那样做!一点都不想!可不知为何,每每当他下定决心再也不去对他心存怀疑的时候,种种迹象又都在指向他、一次次的印证他根本脱不开干系。
自打住进这个大宅院,心慌的感觉就如影随形。四处弥漫的古怪氛围、战战兢兢的孩子们、伤痕累累的小秋倌、貌合神离的师兄弟们、空无一人的百慕园,以及……那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过分严厉的班主大人。
寿长生沮丧的发现,自己居然到现在还看不透那位班主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如此善变。
有时凌厉冷漠的让人窒息,有时又温和感性的让人心悸,有时刻板迷信的让人费解,有时又乖张跳脱的让人咬牙切齿!
这段时日,寿长生时常在旁边默默的注视着他,看着他生动无比的表情在他张完美无瑕的皮囊上极富戏剧性的转换着,直至眼花缭乱。
不能说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那些明明都是他,又不全是他。
寿长生不想去怀疑他。
甚至对那本手记的真假尚且存疑。
然而许多事情就如那本手记所录。
他与官府来往如此密切,他的戏班扩张如此迅速,以及如今那被偷梁换柱的金大川,和那声金九伶也曾听到过的奇怪闷响……
手记中还几次提及,镇中时有伶人失踪。
会不会是……
寿长生不敢继续往下再想。
他沿着这漆黑的暗道慢慢往下走。一丝微小的声音,便会引起一阵空灵的回音。
“咚咚咚……”
忽地,暗道下怪声再度响起。
“是谁在下面?”
寿长生立即问道:“大川,是你吗?”
他的声音在这黝深的地道中回旋往复,嗡鸣了三次有余,然而却依旧无人应答。
待走下地道,来到下面的暗室。
这鬼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再也透不进一丝月光。寿长生在里头完全不辨东西南北,不得不打亮了随身带来的火折子。
当火折子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