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支着耳朵,听祖孙两一问一答。
曲静胜想起都城里那些仓皇出逃的百姓,正色道,“昔年曾外祖父建国立邦定都,都城由此汇通南北,揽尽天下繁华。皇考心血,您不忍心挞伐。”
其实肯定还有其他考量,只是不便拿上明面。
譬如说,庆王虽然已是天下皆知的反王,但面上还是打着‘勤王诛奸’的旗号重兵南下的。若他带兵强攻夺下都城,摧毁曾令万民归心的太|祖心血,那便坐实了反贼的名头。
哪怕由此登位掌权,将来归拢民心也必成难题。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得天下。
反之,终难长久。
庆王起兵四载,从前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年月暗中筹备。
他所谋求绝非当下无限风光,而在万世。
“璨璨知我。”庆王捋须欣慰感慨,笑吟吟道,“你这姑娘灵透得紧,既然敢问出来,想必腹藏乾坤。可是还在都城中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打算再助外祖父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帐内诸将面色精彩纷呈。难免觉得庆王过于随性,异想天开。
可是转眼看看那霞姿月韵却坚韧非常的少女,许多质疑又说不出口。
她能平安无事站在庆军大营本身已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再加上她带出来的作战图与军情,若她身上再发生一些瞠目奇事,似乎也算不得多匪夷所思。
曲静胜无视那些复杂难言的打量,双手接过布防图摊在长条案几上,长指毫不犹豫点到一座城门上,“九门之中,唯此门最可能为外祖父洞开。”
“延庆门。”庆王吐出城门名字时忍不住想笑,“延庆门与皇宫同在都城中轴线上,一旦攻破,便可直捣皇城。都城外郭十四门里,此门应是屯军守备最森严的所在吧。璨璨,你确定?”
“我确定。”曲静胜镇定回望庆王,正色道,“外祖父,此处守城大将是王瑛,城门郎为景佑元年的状元郎陈宽。”
王瑛。
庆王听见这个名字,面上笑意淡去,眼中锋芒一闪,杀机尽显。
赵崇澍更是蔑然冷哼,直言不讳道,“朝廷当真是无人可用了,那般庸碌小人还敢启用。祖父,若要攻城,孙儿请战延庆门,以为祖母报三年前那一刀之仇。”
曲静胜关在思过院四年,除国公府本家亲眷外,曾有三人在战局还算和缓时探望过她。
她从他们口中得知过不少外间传闻。
她知道三年前,王瑛身为大长公主之子,皇亲国戚,因深受景佑帝信重封其为大将军,率领重兵北上平庆讨寇,结果却屡遭败绩。
直到同年冬天,鞑靼外族犯边。
庆王为护边关百姓,分兵相抗,自然减缓了南下攻势。
被打得灰头土脸的王瑛方才得了喘息之机。
后来,王瑛得知庆王军队在前线对敌作战失利,竟不思为国为民暂弃前嫌,共抗外敌。反倒抖擞起来,绕道偷袭庆王封地庆城。
当时城内兵力不足,内外艰难。
庆王妃明氏乃将门虎女,亲自带领一干妇孺披甲上阵守城。
数度鏖战后,王妃不幸中了王瑛一刀偷袭,险些丧命。
曾经的将门虎女如今终日缠绵病榻,弱不禁风,寿数不知还剩几何。
庆王与王妃乃少年夫妻,恩爱多年。老妻遭罪,他恨不能将王瑛捉来抽筋断骨。
可他并非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了,一双鹰眼深沉,好整以暇落在这个外孙女身上,等着听她在此时提起王瑛有何用意。
“外祖父。”曲静胜垂眸不去看庆王的面色,继续道,“在您的大军顺利渡江即将攻往泗丘的消息传回都城当日,王瑛家眷便出了延庆门往西去了,连人带细软共二十八辆车。由王瑛带兵亲自护送,午时出城,暮鼓时分方回到延庆门继续镇守。”
赵崇澍听到曲静胜提起王瑛家眷,隐约悟到了什么,迅速找来一张都城周边的舆图摊开,指尖略一划拉,推测道,“往来半日光景,莫非是把人藏去了西山别业。”
“不是。”曲静胜十分肯定地摇头,“王瑛自知在外祖父这里罪孽深重,岂敢把妻儿安置在近处等着被一网打尽,那二十八辆车不过是障眼法。”
赵崇澍一愣,“你从何得知?”
“从前我随母亲在都城高门里交际,知道王家一些情况。”
王瑛后宅充盈,子嗣生了不少,可惜尽夭折了。这么些年下来只勉强养住了一个儿子,还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
王瑛对这根独苗宝贝得很,堆金砌玉供着,连出行的车马都是特地拜托工部几位有才官吏特制,轮毂与轴承经过改造,上路后比寻常马车顺平不少。
曲静胜简单说罢王家情况,又道,“那二十八辆车里,没有特制轮毂的马车。”
半日车程,放普通人身上将就一下便过去了。
可于那位病病歪歪的独苗而言,怕是犹如身在炼狱,难熬至极。
未到疲于奔命的紧要关头,王瑛不至于如此委屈折腾自己费尽心血留住的独苗苗。
曲静胜发现端倪,心里有了计较,那几日特地在延庆门那片往来,暗中观察王瑛。
翌日晨鼓作响,延庆门洞开,有三辆外饰再寻常不过的油壁车辚辚行来,其中一辆轮毂与同行另外两辆有些区别,却又算不得多打眼。
王瑛负手立在城门楼上,怔然目送三辆油壁车出城后径直朝东而去。
曲静胜盘膝坐在船头看他。
“这厮还挺狡猾,故意大张旗鼓用二十八辆车弄出动静,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把家眷送去了西边。”
赵崇澍冷哼嗤笑,“玩了这么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结果把人往东边送了,这是想让他们取道茂源入蜀啊。”
蜀地的颍阳侯乃太祖夫妻养大的义子,手握大军十五万,对朝廷忠心不二,十分不齿反贼庆王。
当初景佑帝发现自己的五军十卫压不住庆军后,立刻传旨颍阳侯,令其速速带兵增援。
颍阳侯当即便要出征,临点将前,被与其意见相左的长子趁机软禁。
颍阳侯长子代掌蜀地兵马两年,奉行中正之道,不从景佑帝也不投庆王,只说皇家内斗外人不便插手。
两年后,颍阳侯在旧部帮助下斩杀长子,重新掌权。
彼时庆军已经将要打到京师门户洋州一带了,颍阳侯心急如焚想要发兵扶持正统,与朝廷兵马夹击庆王,为景佑帝解围。
奈何蜀地突发叛乱,需由他带兵镇压,由此耽搁了出蜀救驾。
王瑛与庆王积怨甚深,把自己的家眷暗中送往勉强算得上偏安一隅的蜀中寻求颍阳侯庇护,倒在情理之中。
曲静胜在商议如何兵不血刃拿下都城时,把守城大将王瑛家眷的情况与去向摆上台面,用意十分明显。
不过有些话不宜从她这个小辈口中说出,她适时保持缄默。
莫看帐内武将个顶个的五大三粗,可是能走到庆王身边的位置,除了少数几位勇武盖世的,谁不是粗中有细,否则平日里如何领兵治兵。
他们十分知机,已有人在主动请命,先前那个质疑过曲静胜的大胡子格外踊跃,称愿立刻带人乔装前往茂源方向,必在五日内拿下王瑛家眷带回。
王瑛家眷拖着个病秧子走不快,而庆军的战马脚力惊人,日夜换马不歇,他自信能赶在他们取道茂源前将人绑回来。
“王瑛那厮只有那么丁点血脉,必定就范。只要他服了软,乖乖替王爷打开城门,咱们手中兄弟便能少流一场血。眼看要守得云开见月明,都平平安安解甲归田才好。”大胡子越说越兴奋,哈哈大笑起来。
庆王双目冷然,全无寻到捷径的愉悦。事实上,从曲静胜提到王瑛家眷起,他便再未开口,始终沉默。
帐内过半将领都是随庆王从庆城一路南下打过来的,如何不知他的心结。
若捉来王瑛家眷暗中要挟其打开延庆门,迎接庆王入城,便意味着庆王在给王瑛戴罪立功的机会。
哪怕将来庆王登上那个位置,也不能立刻清算王瑛,以免寒了都城旧臣的心。
众将面面相觑片刻,最终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长髯将军身上。
“王爷,属下知道您心疼那年冬天惨死的边关百姓,心疼王妃孱弱病躯,不甘心轻纵那王瑛。”
长髯将军走近两步,叹息一声,恳切进言,“有道是,大行不顾细谨。如今最紧要的是您当尽快入主都城,正位天下,梳理朝廷旧臣与兵马,掐断朝廷与颍阳侯联手反攻的机会。旁的,暂且放一放,来日方长。”
不住有人点头应和,“是啊,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咱们花费四载方从庆地打到此处,期间不知凋敝多少青壮血肉,若临了被那昏君给翻了盘,来日到地下都没脸见祖宗先人。”
众人交口劝说庆王之时,曲静胜始终微垂着眼,自然而然压过其间一闪而逝的讽刺。
当日这些人包括康和郡主八成也是这样劝说庆王放弃她们姐弟的吧。
说得好听,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有朝一日换成他们自己来做被牺牲辜负的那一个‘小节’,指不定跳得比撑篙人还高,骂天骂地骂娘,顺便诅咒庆王祖宗十八代。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果然不疼,说话中气十足。
良久,被数双眼睛殷殷注视的庆王终于站起身,喟然长叹,他没开口,只冲大胡子摆了摆手。
大胡子面上立时笑开,抱拳高呼一声“末将领命”,阔步出了营帐。
“璨璨。”庆王嗓音里有未收拾好的沉郁,显得整个人威压十足,他平铺直叙,“王瑛可能不成。”
他可以暂时放下旧怨,王瑛却不一定敢信他。
“若是王瑛不成,还有一个陈宽。”曲静胜平心静气道,“这个状元郎陈宽,外祖父可曾听说过他?”
去思过院探望曲静胜的三人里,提及外间事,两位友人曾不约而同给她讲起过这位经历传奇的状元郎。
陈宽出身巨贾人家,自幼养出一身富贵浪荡习气,后来父亲意外早逝,家业败落。
可他仍旧屡教不改旧年浮浪,终日游手好闲,家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
其母在临终前,决定为他迎娶一门悍妻。
眼看儿子与新媳妇拜完堂,陈母取出家法,强撑最后一口气亲手将他鞭笞去半条性命。
而后长跪于新妇面前,痛哭叩拜致歉,称是自己养儿失教,自己故去后,新娘子便成了真的新‘娘’,何其苦,何其哀。
满腔慈爱,声声啼血。
最终,陈母是跪着离世的,临终只有寥寥一句,“我儿……大道当直行。”
母亲的死终于触动了冥顽不灵的浪子,从此在其妻的督促下,陈宽洗心革面,专心举业。
十九年后,魁星楼上点状元,扬名天下。
他的过往种种也被写成话本子戏折子,在都城中交口传唱。
后来陈宽因性情狷介耿直得罪了景佑帝跟前那几个奸臣,景佑帝听信谗言,在其伴驾时随便以御前失仪为由,将人从清贵翰林贬为城门郎。
因为陈宽的事迹在都城几乎人尽皆知,他被贬这事又传了许久,据说那段时日总有人去城门口看热闹,对着官越做越小的状元郎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庆王与一干手下成日行军攻伐,许久没有听过新戏了。
他们不知道陈宽此人,但听完曲静胜言简意赅的介绍,众人立刻明白曲静胜为何“看好”此人了。
断人前途,犹如杀人父母。
况且,陈宽此人的前途里,本身就沾着父母妻儿的无数血泪。
景佑帝那些人可不得遭报应。
区区城门郎如何报应高高在上的君王?
太简单了,为反王打开城门。
为了安众人的心,曲静胜顺便又说了几桩有关陈宽之事。
陈宽阳奉阴违压着兵甲放百姓平安“破门出城”她一语带过。
此举虽能证明此人心系百姓不满朝廷,但她认为另一件事更紧要。
“陈宽与妻子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可是据我出城之前的观察,他完全没有送走妻儿出城避难的打算。”
曲静胜有次佯装迷路走到陈宽一家所居住的延庆门杨花巷附近,发现陈宽家中小院乱糟糟一片,其妻带着儿女正在拆洗冬日的棉絮。
她在思过院里也做过拆洗棉絮的活计,知道那有多麻烦,不仅要拆洗还要重新填补缝制,四五日功夫打不住。
如此细碎的家常忙碌,全然不像要举家出逃的样子。
陈宽身为城门郎,近来每日目睹大批百姓出逃,他却始终无动于衷,没有安排妻儿离城,无外乎一个原因。
——他认为城里更安全。
他一个小小城门郎何来的自信,自然是身后那扇城门给的了。
他只要开门迎了庆王入城,那他便是能上史书的功臣。
庆王不会让他的家眷轻易折损。
话到最后,众将再看曲静胜,无不心悦诚服。
这个姑娘既有孤身犯险的勇气,又有心细如发的缜密。
曲静胜冲他们颔首笑笑,并未因为那些赞赏的眼神而居功自傲,感到得意。
她落落大方对庆王施了一礼,依然进退有度,“外祖父,璨璨已将所知消息尽数告知于您了,这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您与诸位将军商议正事。”
“好。”庆王蔼然一笑,“让你二表哥送你过去营帐休息,短缺了什么给你二表哥说。”
曲静胜再次行礼道谢,与赵崇澍一并退出。
庆王目送那道单薄人影消失在门障之外,回身与一干部下商议了明日行军作战事宜,又着人秘密入城接触陈宽,一切安排妥当后,众将三两散去。
帐内只剩下庆王与另一道挺拔人影。庆王盯着爆灯花的烛火,唇边不自觉溢出一声叹息。
“夜深了,王爷该歇息了。”青年面对养大自己的长者,嗓音不复先前在溪边‘捉拿’曲静胜时沉冽。
庆王摆摆手,“我不是累了,是为你盈华姐叹的这口气。她这个女儿,太锋利了,怕是与她难有转圜余地啊。”
不是外露的锋芒,而是“争”。
她孤身犯险做这许多,目的无外乎是想在将来换个大好前程。
她无意依靠自己即将飞黄腾达的母亲。
换言之,她对母亲没有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