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烧起来时,所有器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火舌而停下了进食的动作,像是年久失修的器械,缓慢地抬起头,一双没有眼球的眼眶空茫地四周看着。
器人无知无觉,并不会感受到热度和痛意,但它们睁着空洞的眼眶,似是不明白为何此处会有火舌舔噬着它们灵力的来源,半朽的尸骸,纷飞的灵蝶,勾缠着尸骨而生的花株,在灵火的吞噬下,逐渐化为灰烬。
烈烈火舌之外,是宋浅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火光映得他的形容光影明灭,明明是那样灼人的光,却驱不散他眼底的阴郁。
顾珩站在宋浅言半步之远的身后,抬眼望着宋浅言被火光勾勒得分外鲜明的背影,恍若一座孤山,沉默与末路对峙着,带着苍茫而又无声的悲伤。
“阿珩,你说宋晋言他多久才能感觉到我们将这一片器人给烧了。”
说着这话时,宋浅言还是没回过身来,眼底映着灼烈的火焰,哑声问道,只是话音断续,几乎要不成语句,似是在想着宋晋言什么时候来,却又畏惧他的到来。
——原来人称神鬼无惧的宋司主,在面临世人皆难以下手的大义灭亲时,也是像个微渺的凡人,犹豫、惧怕、逃避,别无二致。
“这些器人的操纵权既然已让渡给他,与他神识相连,大抵是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察觉到。”
似是察觉出宋浅言话语里的欲言又止,顾珩低声回道,抬手捏了捏宋浅言的肩膀,良久,宋浅言才回手虚虚地握住顾珩的手,像是在下意识地寻求安慰,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好。”
宋浅言回了一个字,再无做声。
倒是里面快要烤成盘中餐的器人,到底还是吸食过人族顶尖修士的神识,模糊感知到自己应该是处于一种名为”濒死“的状态中,那种粗浅的、尚未来得及学会的求生本能便已驱动它们朝唯一的洞口处拥挤着行来。
只是在它们身周烧成连绵一片的火焰像一条缠绕的火蛇,看起来像来自冥府里的、带着满身业火的罪魂。
而宋浅言就像是立在轮人台旁判人功过的判官,在这群器人即将要推搡着挤到洞口旁时,面无波澜地落下一道透明的结界,将器人封死在火海之中。
那一刻,明明只是一群被赋了灵的死物,却在宛若冥府业火的火海中挣扎求生,缓慢而又沉重地拍打着那道透明的结界,原本寂静得只听见火舌舔动声响的空气中,仿佛能听见压成一线的哀鸣声。
——仿佛在扼杀着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魂灵。
宋浅言一动不动,只直直地立在那,像一位不近人情的神祇,冷漠地俯视着众生皆苦,挣扎求生,只是握着顾珩的手终是泄露了他的心绪,指骨微微颤动着,手下的力气越来越重,几乎要将顾珩的指尖握出没有血色的苍白。
但顾珩却什么都没有说,将宋浅言整个人转过身来,将他的前额靠在自己肩上,虚虚地环着他,轻声说道:“别看了,你没有错。”
“嗯。”
宋浅言没作他言,整个人卸了力般地埋首在顾珩的颈脖间,任由顾珩雪松般清冽的气息侵占了他全部的神识,似乎要将脑海中腐败的、杀戮的、挣扎求生的画面,全部抹去。
不知里面那把宛若燎原的大火触发了什么,又或是将什么东西烧尽了终于露出了藏着獠牙的内里,原本烈火声、哀鸣声、拍打声交叠在一起的洞穴内,倏然收住了声音,像是整个山洞被收束进了一个真空的空间,”嗡“的一声耳鸣,似是一把利刃,直刺神识。
饶是顾珩与宋浅言这般天赋凤毛麟角的人,也被这声声响刺得神识不稳,下意识地捂住双耳。
“里面还藏着别的东西!”
顾珩捂着双耳,皱着眉大声喊道。
“刚那一下响动藏着很重的魔息,看来魔界的人早就察觉到器人的异象,在这中间动了手脚了!”
宋浅言强忍着识海中如利刃搅动般的剧痛,走到结界旁,将注意力极力凝成一条细线,盯着每一个被烈火焚身的器人,勉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异动。
不多时,他便看出来了,只见每个器人的额心,像是被烈火层层熔掉外里,在一片被烧得骨肉分离的黏连里,隐隐约约看见一缕被魔息浸染的纯白神识,自额心缭绕而上。
丝缕的神识越来越多,如云似雾般地从每个器人的额间升起,却积聚在半空之中,久久不散去,像一团团因高温而蒸腾而起的水雾,又像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直盘亘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等着什么机会,伺机而动,给这个繁盛了许久的人世一道重击。
虚空之中的水雾卷动得原来越快,像是整个山洞内残存的灵力都被这团水雾吸食殆尽一般,在器人几近磨人神识的嘶鸣,这团水雾倏然收缩成一个极小的点!
宋浅言何等耳聪目明,在那团水雾紧缩成点的瞬间,他强忍着识海中几乎要绞杀神识的嗡鸣声,瞬地跃到顾珩身边,将顾珩往转角里一扑,落下一道严丝密缝的结界,将顾珩紧紧护在怀中。
几乎与宋浅言的动作同步,收缩成到了极点的水雾轰然散开,在半空中扫出一大片看不见的环形涟漪,几乎带了实质的锋利,“唰”地一下将洞穴内的花枝和器人切了个齐整,连宋浅言原本设在洞口的结界都直接凶悍地切了个豁口,直接将整个甬道炸了个飞沙走石!
被宋浅言护在怀里的顾珩隐约看到,那团水雾在空中炸开的形状,分明是个青鸾的图腾!
摇光上神的坐骑,神鸟青鸾!
虽然他们躲藏的位置卡得很好,但水雾炸裂的力量太大,宋浅言还是无可避免地被余威波及到,生生地受下了这道凶悍的灵力,“唔”地从唇边落下了血沫。
“宋浅言!”
顾珩卒然睁大双眼,下意识地将人按进自己的怀里,渡给他醇厚的灵力护住心脉。
而与此同时,在阮宁房内慢条斯理饮茶的宋晋言,这么多器人的操纵权被瞬间斩断,巨大的反噬在他的识海中重重一击,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极其蛮横的力道伸入他的脑中,搅动他的神识。
宋晋言被这股凶悍的力量逼得喉头一紧,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热血如墨迹般丝缕融入青色的茶水之中,将上好的毛尖染成赤色,透着不详的意味。
阮宁见状,慌忙放下手里的茶盏,一手扶住宋晋言,惊问道:“晋言兄,你这突然是怎么了?!”
宋晋言反手抓住阮宁的手臂,唇边不断渗出血迹,身体因为巨大的痛意而剧烈颤抖着,他的指尖深深掐入阮宁的血肉之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后山的......器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