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卫兵:“......是哦,好嚣张啊。”
黎明的青衡山脚下,虽然天色还未完全亮透,但早起的摊贩和来往的商贾已经起身动了起来,原本一片死寂的城郊逐渐起了些人声,给鬼蜮般的青衡山郊添了些人气——
没办法,虽然青衡山邪名在外,但人还是要讨生活的,小贩和商贾们便提防人鬼难分的小贼们,边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的营生。
雾气迷蒙中,突然刺出一个御剑的身影,由于惯性的缘故,他落地后还往前冲了几步,直直撞到一对兜卖早点的小夫妻摊面前。
那对夫妻见天色晦暗不明的,又从雾里冲出个面目模糊的人影,顿时吓得两眼一阖,双手一松,手里捧着的碗筷看着像要噼里啪啦掉一地。
——但没想到,意料之中的意外并没有出现,丈夫颤抖着眼皮,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条缝,却见一张眉眼中带着些顽劣又英气的面容,有点好笑地望着自己,手里稳稳托着的,正是自己妻子刚刚差点打落一地的碗筷。
只见那人将碗筷放回木桌上,又“啪”地一声掏出几锭银子,自顾自地倒了一碗茶,好整以暇地说道:“放心,我不是鬼魅,也不是要来拆你们铺子,我只是借个地方歇个脚而已。”
来人正是宋浅言。
那妻子见宋浅言好模好样的,说话也好声好气的,于是壮着胆子问道:“公子这般早,是要赶路?”
宋浅言闻言摇了摇头,只撑着下颌,望着被流动的山岚掩去了形貌的青衡山,目光中带着些不自知的温柔,颔首说道:“不,我等人。”
那丈夫顺着宋浅言的视线望去,见他目光尽头是传说中山精鬼魅横行的青衡山,不由得大惊失色道:
“公子怕是外地人罢?这山凶煞得很,山里头不知住了什么怪物修士,听说没有自己人带路,外头的人进去就是个死字。”
“自己人?”
宋浅言倒像听见什么有趣味的话,玩味地重复了那丈夫的话,这才意味不明地继续说道:“可惜山里头的人生分得很,怕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
闻言,那丈夫又畏惧又惊疑地望了宋浅言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宋浅言拍在茶桌上的银子瞬地拿走,推着自己的妻子离这个自说自话的怪人远一点。
宋浅言这个人精只消余光扫一眼便知晓这对夫妻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也没再出声,只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怡然自得地喝着热茶,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心里唯一的“自己人”。
汹涌而至的爱意几乎要把宋浅言的胸腔充盈填满,以至于他此时此刻对世间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爱与平和,就算有妖物来找死,他也能笑着送它一段逍遥游,再一剑了结它。
直至辰时,宋浅言支着面腮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余光瞥见山脚终于出现了个矮小的身影,揉着眼走到早点摊旁,买了几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准备转身回山上时,宋浅言终于在回忆的犄角旮旯里,认出这个小孩正是在“贪”那起事里被顾珩保护得很好的易君,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攥着九歌,身高腿长地往小孩那边走去。
“喂,小孩,你家先生呢?”易君提着几袋早点,准备回去时,没料到自己身形被完全笼在一个阴影里,易君懵懵懂懂地抬头望,只见宋浅言抱着九歌,金刀大马地挡在自己身前,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带着些稚子看不懂意味。
“先.....先生他,还在洗漱,我.....我先来买早点。”
易君明显也认出了眼前这个神鬼皆惧的大哥哥,但也被他身上莫名的煞气和敌意惊到了,不由得红了眼眶,磕磕巴巴地回着宋浅言的话。
在远处偷偷张望着这边的早点摊夫妻:“......这人不会是吃小孩子的吧?!”
宋浅言无言以对地望着眼前这个泪水都盈满眼眶的哭唧唧包子脸,垂着眼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纾尊降贵地开口嫌弃道:“小屁孩,真不知道顾珩看中你什么。”
“但.....但先生就是喜欢我呀。”
易君可怜兮兮地揉了揉眼,抽噎着小声说道。
“......”
这小孩绝对是来气我的,宋浅言牙痒痒地想道。
“大人不和小孩计较,你带我上山去,我就不告诉你先生你哭了。”
宋浅言深呼吸了一下,跟自己说不能和小孩置气,抬手弹了弹小孩的额头,故作大度地说道。
“但......但先生说,不能带外人上山。”
易君又揉了把眼,带着哭腔继续说道。
“外人”二字将宋浅言此时此刻跟针眼一样小的心眼给深深刺到了,却又带着些细微而难以言明的委屈,惹得宋浅言不得不蹲下来,不解气地掐了一把小孩包子似的脸,有些落寞地说:“你们都是自己人,就我一个外人。”
“够了宋浅言,一大早来我这欺负小孩,像什么话。”
就在宋浅言心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怎么拐骗小孩带他上山时,他心心念念了多日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
声音太近了,以至于宋浅言有那么一瞬蹲在原地,脑内一片苍茫空白,世间喧闹褪了个干净,天地之大,只余那人的呼吸,与自己鼓胀得快要满溢出来的心跳声。
——在那一瞬间,神鬼无惧的宋浅言,竟生出了一股名为“怯”的情思。
“几岁人了,还跟小孩在这置气。”
顾珩见唤宋浅言没反应,只得低叹了一声,攥着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指尖凭空一点,掌心便握了一段缎带。只见顾珩微微抬首,一边仔细地用缎带遮住宋浅言的双眼,一边说道:“抱歉,不浮堂不能暴露在外界面前,我只得这般带你上山。”
外界,外人,宋浅言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却并未作多余的言语。
他知道,有些隔阂,有些对峙,有些立场,并不会因为一腔莽撞的热血和爱意而消散,说到底,这座锁住困兽的笼,还是他宋浅言自己亲手置下的,怨不得别人。
“阿珩,你道什么......”
就在宋浅言故作大度地表示自己非常理解,并问顾珩道什么歉时,那句问话尚未完全出口,便夭折在纷乱思绪中——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顾珩松松地握住他的指骨,附在他耳边,气息浮动地小声说道:“别怕,你跟紧我就好了。”
所有难以言明的委屈,便在指骨相触的瞬间,烟消云散,只余肌肤间交叠的温度,分外清晰。
真是要了命了,宋浅言绝望地想道。
虽然宋浅言目不能视,但其余五感却变得格外的敏锐,淙淙的流水,如涛的山林,呼啸的长风,都抵不过顾珩牵着自己慢慢行在山路上的存在感强。
顾珩大抵是刚起床,尚未来得及束发便下山来瞧是谁在山脚惹事,被山风拂动的长发时不时擦着手背而过,留下些浅薄却又直达心底的痒,宋浅言蓦然觉得有些渴了,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隐约间,宋浅言像是听见顾珩笑了一下,糅杂在山风里,并不明晰,恍若错觉,只是宋浅言现在心底被爱意和难以言明的欲望折磨得有些焦躁,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顾珩倒没有否认,只是良久之后,顾珩的回话带着笑意,夹杂着翻滚的风声,若有似无地落在宋浅言耳旁:“我只是在想,我这个死心眼的赌徒,这次,好像终于赢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