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分朕之忧,朕记得,在递去溢津的诏令里,曾叮嘱你将不浮堂掌权人顾珩带回朝,怎地今日只见爱卿一人?是顾堂主还在后头,还是爱卿......”
景文帝说到此处,蓦地收住了话头,上下看了宋浅言许久,才继续慢条斯理地开口:“还是爱卿抗旨不遵,未将人带来?”
“确实是臣擅作主张,未将人带来。”宋浅言迎着景文帝意味莫名、颇具威压的视线,唇角一勾,微笑着说道:“但臣并非抗旨不遵,而是为了陛下着想。”
“哦?说来听听?抗旨不遵的各式由头朕听得太多了,为了朕着想的,倒是第一次听见,和荣你听听,新不新鲜。”
景文帝闻言放声大笑,回身坐回尊位,从和荣手里接过刚换好的新茶,笑着偏头与和荣说道。
“宋司主每日为陛下处理各式未解悬案,自是见多识广,新鲜的东西是见得比较多。”
和荣抽身站回景文帝身后,垂首低声回道。
“陛下觉得新鲜,那是因为抗旨不遵的人并非诚心向着陛下,而臣却不是抗旨不遵。”
听闻景文帝在谈笑间,便将“抗旨”这么重的逆君之罪按在自己头上,换做平常人早就跪倒在地上,磕着头叫喊道陛下恕罪,但宋浅言也未见慌忙,只稍稍一拱手,闲庭散步般地说道。
景文帝抿了一口热茶,并未做声,只微微一颔首,示意宋浅言继续说,倒要看看他怎么表演。
“陛下乃人中龙凤,龙章凤姿,当时臣来投诚于朝廷时与您的约法三章,想来陛下应该还记得。”
宋浅言虚情假意地恭维了两句,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摆,继续说道:
“当时陛下与臣约定的是,您可以收教权,但对修仙一道的态度是约束而非颠覆,您下旨诏令臣将顾珩带回来......”
言及至此,宋浅言像是蓦地想到了什么一般,莫名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像厚重积雪下、为春日的到来而融化的雪水,让他凌厉又带着戾气的眉眼有股转瞬即逝的温柔:
“您让我把顾珩带来,万一这宫里别的人心生歹意,顾珩在这宫里出了什么事,受他庇护的、未完全学会控制自己天赋的天灵们,怕是会压不住暴动起来。”
“况且......”
宋浅言尾音拖得很长,直到景文帝下意识“哐”地一声搁下茶盏,浅色茶汤微微漾开的涟漪隐约泄露了景文帝心底的焦躁,宋浅言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装模作样地继续说道:
“况且修仙一道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譬如将兵器炼化为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虽说都是禁术,并耗灵极大,但很难说人心浮动之下有人动了歪心思,届时陛下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宋浅言开口他人,闭嘴禁术,表面上似是在说着别人,但实际上明里暗里都在暗示一个事实——
这些禁术,不是他宋浅言不会,也不是他不敢,只是他不屑于此罢了,如果皇帝再步步紧逼,很难说他会不会发起疯来。
景文帝闻言,冷嗤一声,也不再与宋浅言虚与委蛇,在高位上猛地站起身来。景文帝的面容生得窄而苍白,不作任何表情只死死盯着你时,就像一尾高雅却带着剧毒的蛇,吐着血红的蛇信子盯着被掌控在鼓掌间的猎物。
他这一起身,袍袖间带起了些细枝末节的风,隐约透露着暴戾的寒意,直将侍奉在身侧的人吓得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只听得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听爱卿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朕会对顾珩下手?”
在满宫室跪着的人里,长身而立的宋浅言显得更为扎眼,景文帝就这般负手而立,毫无温度的目光盯着宋浅言。
宋浅言还是那副从容到有点懒散的神情,那副闲庭散步的模样仿佛没有感受到景文帝压成针尖似的压迫力,微微笑了一下回道:
“臣并无此意,只是为陛下想得周全些而已。”
景文帝置若罔闻,只盯着宋浅言,一字一句地说道:“爱卿最好是。”
宋浅言退下后,和荣目送着他的背影如来时一般,撑着一把单薄的青竹骨伞,身形英气挺拔,穿过细密雨雾,又融入绵延望不见尽头的宫城里。
直至再也望不见宋浅言的背影,和荣这才将视线收了回来,垂首回过身与景文帝低声说道:“看来宋司主还是未与陛下同心。”
景文帝闻言,冷笑了一下,毫无波澜地说道:
“朕从来都不指望他与朕同心,只是他这么个在修仙界凤毛麟角的人甘心为朕所用,臣服于朕,足以震慑修仙一道便够了。”
绍野,宋氏。
当家家主宋晋言正坐在庞大的书架前,悬于高处的灯笼被偶尔掠过的夜风吹动,光影漏过高高低低的书格子,在宋晋言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投下纷乱的落影。
宋晋言就这般半撑着额角,阖着眼,指骨轻轻地在扶手上敲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仿佛在等着什么一般。
蓦地,有人推门而入,向宋晋言递上书笺,低声禀报道:“家主,有消息来了。”
宋晋言闻言,眉梢微动,半睁开眼,对下属抬了抬手,示意他递过来:“我看看。”
下属闻言恭谨地递了过去,宋晋言就着倚在椅背上的的动作展开信笺,不动声色地看完,字条上的信息不多,也就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君臣离心。
看到这四个字时,宋晋言的目光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却未曾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字条捏在掌间,指尖灵力运转,便燃了灵火将这四个字烧了个一干二净。
“是宫里递消息出来了吗?”下属见状问道。
“可不是。”
宋晋言又懒懒散散地靠了回去,重新撑着额角,又阖上了双眼。
不得不说他和宋浅言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眉眼之间带着讥讽意味的懒散如出一辙,只是宋浅言更招摇,而宋晋言则更冷肃。
就在下属以宋晋言就这般闭着眼睡了过去时,只听见他拖着尾音,意味莫名地说道:
“在这个世道,每个人不过是猎场里互相厮杀又挣扎求生的猎物而已,你,我,他,都是,与其做惶惶不知终日的猎物,不如做把生死权捏在手里的猎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