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什么偏偏现在见到的人,是你。
宋浅言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只是再抬眼时,便又是往日带着几分不着调的声线:“对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气夫子跳脚,是家常便饭了。”
“不对,你现下的情绪不对。”
也不知顾珩是怎么从宋浅言脸上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具下,看出他竭力隐藏着的惊涛骇浪。
在宋浅言难得的惊愕间,顾珩已双手揣着霜津走到宋浅言面前,清泠泠的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宋浅言,像是要将他的灵魂洞穿在原地。
只有宋浅言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咬牙撑着,才没从顾珩像是洞悉一切的神色中败阵下来。
“我情绪怎么了,不就还好好的。”宋浅言勉力笑了笑说道。
“当一个人顺着别人的话反问时,证明他已经开始心虚了。”
顾珩没被他绕进去,依旧冷肃着一张脸说道。
“阿珩你真的是……为什么你偏偏那么聪明,为什么偏偏是你。”
“什么?”
宋浅言念在唇边的那句话小声到几不可闻,山上的风一起,便将话脚卷得要听不清了。
顾珩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声,便见原本只站在几丈之外的宋浅言,突然身形一跃而起,拔剑出鞘,九歌映着雪光,闪动着森然寒意,如身形优雅的飞鸟,向顾珩骤然奔袭而去。
顾珩向来对他不设防,仓促间只来得及被剑风逼节节后退,不得不弯腰仰面避过宋浅言的剑招,身上纱做的霜色外衫便随风骤然扬起。
顾珩身形在空中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一晃,借由踏廊柱的力量,翻身往学宫的广场跃去,足见轻点间,落在广场的石像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你疯了?好好说着话,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见宋浅言也随他一般落在对面的石像上,两人仗剑指向对方,顾珩这才有机会问出声。
“我一向人有些疯,你又不是不知道,因为这疯劲被夫子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宋浅言话语间都是满不在乎,几乎像是要到不可一世的地步了,但不知为何,顾珩却从他的话语里,死活听出了些自嘲的意味。
“我知道你遇到了些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不好吗。”
顾珩听着宋浅言的话,罕见地有些焦躁。
宋浅言的故意挑衅、他的沉默不语、他说变就变的疯劲,一闪而过间,顾珩总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思绪划过大脑,却轻似烟,薄似雾,怎么样也抓不住。
“阿珩,你还记得前几日你和我说过的话吗?”
宋浅言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顾珩的话,好像突然起了别的什么兴头,几近喃喃自语地低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
聪明如顾珩,但他也完全跟不上宋浅言跳脱的思绪,如果不是现下这种情况,他早就把顾珩抓起来一顿打,让他把话说清楚。
“你说,若有一天你我所求之道不同,你这把剑,还是会指向我。”
宋浅言对着顾珩歪了歪头,微微笑了一下,往日明朗如青空的笑容,却多了些凄风血雨的意味:“所以,阿珩你看,我们还是走到了如今。”
“宋浅言,我看你真的是要打一顿才肯好好说话是吧。”
顾珩听得出宋浅言话语里的言不由衷,却听不懂他的欲言又止,所以他索性不再想了,骤然一跃,电光火石间向宋浅言袭去,将这人狠狠揍老实了,不肯说实话就打到肯说实话。
望见顾珩提剑朝自己袭来,宋浅言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面容上丝毫没有应战时的严阵以待,反倒像是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切磋一般,像是在闲庭散步,引着顾珩和他对招。
剑气四溢,杀机四伏,好几次剑身的凉意都擦着两人的脸而过,向来端庄的院服都因剑气而有了裂痕。
一次挥剑,一个起落,一次术法的相碰而擦起的磅礴光华,都足以让天地失色,广场上的石像都因他俩蛮横的灵力而炸裂了一地。
顾珩主修星象一道,但他的剑术向来出类拔萃,每当他挥动霜津,凌厉的剑气便挟着汹涌浩瀚的星辰之力,让人无端想起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荒原,若是定力不稳的人对上他,必定会被他剑招里孤寂苍茫摄住心神——
但宋浅言绝对不是普通人。
宋浅言善剑,是剑道一门多年未见的剑术天才,他的剑招像七月的流火,带着点轰然绚烂却又不死不休的疯劲,体力也强得不像常人,只要被他缠上,必很难脱开。
他们俩因为术法相碰撞而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腾空变换了下身形,足尖同时落地,下一瞬,便接触地时的反力,单手持剑,像疾射的利箭一般,向对方袭去,速度之快,只来得及看见空气里残余下霜色和深蓝的残影。
恰逢课间,被他们打斗动静所吸引的学宫学子都围在廊檐下,随着他们每次进攻或防守而隐隐惊呼。
只是渐渐地,周遭除了围观学子们的惊呼声,还多了些兵荒马乱的嘈杂声,让人不得不分神,更别说顾珩这种一颗心掰成了几处来用的人。
借着踏栏杆的势头,顾珩避开宋浅言的攻势,提步一跃,跃至了比碧瓦飞甍的屋顶,眼下之景入眼那一刹那,顾珩便如醍醐灌顶一般瞬间明白过来,宋浅言从开始的挑衅,只是为了绊住他而已——
朝廷的兵马早已层层围合住了学宫的山门,乌泱泱的一片,因为长蘅神君的禁令,修仙者不得对凡人动用术法,学宫里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实战经验的学生哪里是禁军的对手。
不过是三五时的光景,学宫里出色的战斗力就被制住了,包括宋浅言的好友,谢廷相。
“所以你的目的是将我绊住,好与朝廷鹰爪来个里应外合,将学宫彻底交给朝廷?!”
顾珩直直地望着宋浅言,面容一片没有血色的冷白,向来碎满星辰的眼底,却像被风扑熄的火苗,漆黑一片,没有光亮。
天上翻滚了一天的乌云终于在此时此刻化作滂沱大雨,将天地浇个干净,也淋湿了顾珩满身。
此时此刻,隔着重重雨幕,顾珩却看不清宋浅言的表情,到底是计谋得逞的快意,还是会有一丝算计师友的愧疚?
蓦地,心就像是被看不见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顾珩分不清眼前的水汽,是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雨,还是蓄在眼眶里的,却倔强着不肯落下的泪意。
原来,原来,你宁愿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也不愿同我说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真是好得很啊,宋浅言。
“诚如你所看到,是的,我就是故意要绊住你。”
见顾珩因为过于惊愕而停下的攻势,宋浅言也顺势停了下来。他隔着重重雨幕,隔着江河奔流般轰然的雨声,眼底一片死寂,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如此这样,从此,你我就是两路人,没必要留着过去的情分。”
“好,很好,你真是好得很啊宋浅言。”
顾珩说不出宋浅言哪里好,他只是剑尖垂地,雨水顺着剑身的沟壑,涓涓汇作细流,滴落在地上。
他只是像被人骗到了极致,每日都在期盼明日的自由,却强行被人揭开真相,推进审判场的囚徒,他一直喃喃地念着那句话,无论往哪里走,都是死局。
在那一瞬间,顾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空了魂灵,茫然而无措地站在仿佛要下个没完没了的风雨里,心里那份藏了很久,也珍惜了很久的爱意,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便已被重重雨水鞭挞至死。
顾珩下意识抚了抚左边的心脏的位置,空空的,像是星辰坠落,也像是长冬未歇,几乎可以感到风呼啸穿过心口的寒意。
直到被朝廷禁军围困的人群里,发出了些困兽般的嘶吼,他才后知后觉像被强行唤醒一般,想起他还有同伴要救,总还有些手持火把的人,虽然凄风厉雨,却仍固执地想护住一点相传的薪火。
——那是他们在走过漫漫长夜的不绝希望。
“再见,宋浅言。”
隔着轰鸣的雨声,顾珩才敢泄露一点点平时咬牙不敢松懈的心底话,他无声地动了动唇角,最后望了宋浅言一眼,深呼吸了一下,毫无留恋地往相反方向奔去。
“这样就好了,顾珩,你那根用星辰和冰雪做成的脊骨,本不应该被轻易折弯了”
——顾珩走得干脆利落,因此,他也没听见临别时宋浅言和他说的这句话。
这也是他们分别多年前,最后说的一句话,可惜另外一个人,却至始至终没有听到。
顾珩沉睡中的神识猛地一坠,从睡意中顿时清醒,过于真实的梦境几乎让顾珩喘不过气,神思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这已经不是被朝廷禁军围困的学宫,而是在临安的谢府别院。
顾珩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臂压住眼睛,将眼眶酸胀的感觉死命压了回去。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啊,顾珩感叹道。
当时年少春衫薄,回首已是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