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一声高亢喑哑的喊声给打断了,声音听起来亢奋极了,就像是误食了什么药,精神亢奋到无法入睡,而变得声音嘶哑一样。
宋浅言和顾珩无言地对视了一眼,顾珩朝宋浅言微微颔首,抬手从发鬓里拿下发簪,握在手里,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宋浅言点了点头,稍稍直起了身子,缓缓吐了一口气,走上阶梯,抬手敲了敲房门,低声说道:“老爷,合卺酒来了。”
离得近了,便能听到房间里头隐约传来了女人低声的呜咽声,尾音都嘶哑得快听不见了,听起来仿佛是绝望的悲鸣。
宋浅言的话音没落下多久,便听见房间里头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桌椅碰撞的声音,像是里头的人连走路都走不稳一样。“吱呀”一声。
门开了,一张惨白又浮肿,但眼眶亢奋得发红,眼底烧着怪异又兴奋的光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宋浅言面前。
果然是那个画像上屠夫的脸。
随着紧闭大门的打开,里头的腥臭味便扑了顾珩和宋浅言满身满脸,房间里面纱帘重重叠叠,遮去了大部分的光,明明是天光大好的午后,房间里却昏昏然一片,混杂着被天光隐约照亮的地面上疑似血痕的痕迹,看起来就像修罗地狱一样。
“这人虽然发了财,却活的猪狗都不如。”
顾珩立在宋浅言身旁一步之遥的位置,神色不动地和宋浅言这般说,语气里满是嘲讽。
原本一把夺过托盘就匆匆忙忙往里头走的屠夫,眼尾扫过顾珩和宋浅言的脸,脚下的动作一滞,带着满身的腥臭异味,嘴角一咧,黑黄的牙齿一露,桀桀怪笑道:
“来太晚了,要是错过时辰,这么好看的脸,下次到你做新娘子。”
说罢,把大门猛地关上。
仿佛新娘子是个不能提及的词语一般,门内的姑娘听见这个词后,呜咽挣扎的声音就更明显了,就像是动物濒死前的绝望哀嚎一样,令人不忍卒听。
“走,上屋顶。”
顾珩环顾了下四周,庭院里树影高深,挺拔的树干越过屋檐,直探苍穹。
顾珩朝宋浅言语速匆匆地扔下这句话,便沿着树干动作利落地往屋顶攀去。
“我说你,好歹现在是个姑娘,真的是。”
看着顾珩二话不说,不顾裙脚绊手绊脚地就往树上爬的模样,宋浅言捂着额头,撑不住地笑了出来。
“还不上来,宋司主怕不是被吓到腿软了。”
三两下攀上屋顶的顾珩,回身见宋浅言还站在下面,仰头眯着眼望着他笑的模样,简直要抚额叹气了。
“别怕,我这不就来了。”宋浅言在下头望着顾珩说了一句。
顾珩:“......”
宋浅言怕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笑眯眯地朝顾珩说完这句话,将侍女服长长的袖摆干净利落地扎了起来,裙角一提,便三下作两下地朝屋顶攀去。
虽然在“溯时”里附身在他人身上,术法武功全没了,但日久天长对功法修炼已经深入骨髓和本能。
两人攀上房顶后,轻着步子走了几步,蹲下来将房瓦揭开,还没来得及凝神往里望去,一声尖利得几近嘶哑的喊叫声便猝不及防地撞进耳膜。
宋浅言和顾珩皱着眉往里看,恰好看到了宛若阿鼻地狱般的一幕——
房间里东倒西歪堆在一起的,都是穿着红嫁衣,眼含血泪,死不瞑目的年轻姑娘们。
她们样貌或大不一样,但共同点,或是断手断足,或是耳目尽失,每个倒在血泊里的姑娘,身上都堆满了金子,珠光宝气沾着腐朽血气,莫名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我以为恶鬼只在地狱,没想到竟爬满了人间。”
半晌,顾珩下意识地喃喃说着,攀着屋脊的指骨用力到发白,指尖微微颤抖着。
“人心脏起来,神鬼弗如。”宋浅言在一旁低声道。
“啊——!!!!!”
房间里骤然而起的尖叫声再一次如指甲一般划着人耳膜,宋浅言和顾珩强忍着不适,再次望进房间内。
只见房间里被绑起来的嫁衣姑娘,被衣衫褴褛,杀红了眼的屠夫一把粗暴地捏住下颌,强行把合卺酒给灌进去,求生的本能让姑娘死命挣扎着,屠夫却暴怒着将姑娘的下颌卸了下来,这下,姑娘就再也没法咬牙不喝,酒水混杂着血泪,低落在嫁衣上,消融不见。
以金线绣作的龙凤尚在烛光下隐隐约约地泛着光,庇佑的,却再也不是因情爱而结合在一起的爱侣。
“早点识相,就不用受那么多罪嘛。”
屠夫见姑娘已经精疲力竭,奄奄一息,用刀背满意地拍了拍姑娘的脸颊,刀刃不知沾染了多少血肉,早已不再明亮,再也映不出姑娘失去神采的双眸。屠夫手举长刀,对准姑娘的手腕,手起刀落——
亲朋失踪,不明断肢,满地金银,原是如此。
原来不是穿着衣袍的,都能称之为“人”。
直至他两从“溯时”中出来,顾珩仍久久不能回神。
自入道以来,他看的是雪,临的是风,守的是苍穹和星空,虽识人心险恶,但更愿意相信人心本善,今日才知,有些人,不能称之为人,心,不能称之为心。
“霜天之原”的效力过去了,满院的女尸又开始本能地朝着鲜活人气靠去,顾珩再看她们,满目悲悯。
“阿珩......阿珩......我们出去再说!”
宋浅言仿佛怕顾珩被魇住了一般,语速疾促地喊着顾珩的名字。
见顾珩满脸苍白,神色涣散地立在原地,仿若没有耳闻一般,宋浅言当机立断握着顾珩的手腕,沿着屋脊跃出了庭院,顺手在院子口落了道结界,将满院凶尸暂时封在了里面。
宋浅言这才愕然发觉,顾珩的手,触手一片寒凉。
泽玉易君他们见宋浅言和顾珩终于出来了,连忙迎上去,接过神思怔怔的顾珩,扶着他在廊下坐好,泽玉这才问道:“你们俩在里面做了什么,一会风一会闪电的,差点以为你们要折在里面了。”
宋浅言抬手探了探顾珩的额头,见温度还好,正才吐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说道:“有惊无险,事情原委大概查明了,就是见了些腌渍事,令人作呕。”
“顾先生和宋司主在里头看见什么啦?怎么先生一直回不过神来。”
作为全场年纪最小,最没见过世面的易军,抱着顾珩的霜津,神色紧张地仰着张小脸往着顾珩问道。
“要是仔细说起来,里面发生的事得说个一天,”
宋浅言一直握着顾珩手腕的手就没松开过,他边给顾珩输灵力,边继续说道:“我大概长话短说,京城内有人蓄意放出上古神兽‘贪’,用意不明,这座宅子的主人,也就是那个一夜暴富的屠夫,被‘贪’的气息勾起了心底的贪念,在‘贪’的影响下,他获得了一种邪异的力量——”
大概是觉得事情实在过于令人作呕,宋浅言皱了皱眉,才继续说下去:“通过杀害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亲朋,亲朋的血肉断肢可以变成金银珠宝为他所用,而他用了最快,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方式——不停地娶妻纳妾,与她们结成夫妻关系,再不停地斩杀那些无辜的姑娘们,这就是为何这个院子充斥着煞气冲天的凶尸。”
宋浅言话落,满院死一般地静寂,只隐约听见被结界封在院子里头的凶尸的怪叫声。
“这人的心,可是比我们妖怪还恨啊......”半晌,泽云才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难以置信。”
原本敛着气息,站立一旁静默不语的慕容越,蓦地出声说了这么句话。
“你是谁。”
慕容越这一出声,宋浅言才发现现场除了泽玉、易君、风昀外还站了个不认识的人,可见灵力修为之高深,不由得皱着眉,语带防备地问道。
“在下慕容越,见过宋司主。”
听见宋浅言语气不善的问话,慕容越也不恼,依旧规矩守礼地朝宋浅言一拱手,琴上的悬着的穗便随着他的动作扫落在了腰际,再直起身时,便如一株挺拔的绿竹,泼墨丹青似的赏心悦目。
“所以慕容公子,你出现此处,是作何贵干。”
宋浅言何等人精,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的人他见得不少,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可糊弄不了他,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夜此地事端频生,你这路过也过于凑巧了些。”
慕容越见宋浅言还是凛凛然一副戒备的模样,低低叹了一口气,将手上一直握着的剑放在了一旁,以示别无所图,这才继续说道:“在下今夜拜访好友,碰巧路过此地,见异象频生,这才斗胆进来探测一番.......”
“宋浅言,一阵没见,你又在欺负人。”
慕容越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清越的声音给打断了,在场乱七八糟围成一团的人下意识地往声音来源望去,便瞧见一位身着浅黄衣裳的公子拿着扇子,分花拂柳而来,头发束作马尾高高拢在发顶,玉作的璎珞垂在鬓边,面容秀丽,一看便知是从小养在锦绣堆里的小少爷,宋浅言一看,又是一位老熟人。
今天难道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来同学聚会了。
宋浅言几乎要抚额叹气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宋浅言的昔日同窗好友,谢廷相。
“你别想欺负我朋友。”谢廷相迎着众人的目光走来,抬步拦在慕容越面前,这般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