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雨水如丝,打在脸上不疼却有些凉感。
一身拢袖黑衫罩在身上,头上的簪子断成两截,披头散发的顾茸拎着个破布袋走在街上,衣袖上都带着一股发霉的潮气。
她最不喜这种细雨,不如夏雨磅礴干脆利落,总是带着一层阴恻恻的湿雾,让眼前灰蒙一团,连路都识不清。
唯一能看见的是落叶带来的腐烂黄色,仔细感受着脚下略软的触感,她慢悠悠地拐过街角,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十几束暖黄光,脚下的路显现出来。
一时间顾茸有些恍惚,还未过中秋,居然就点起了灯笼。
也对,她理应知道的,此处是南安城,是她被贬后的落脚处,非凡间天子脚下,却因通江海导致商贾门户颇多,不失繁华,灯笼定是常亮的。
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独特的土腥味让她瞬间觉着清醒几分。
——那个夕谏仙君终于走了,从此以后无压迫,无打骂,我们自由了。
——什么仙君,现在要叫她飞升前的名字,人名!
顾茸本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如今看来倒是打击太大了,两个时辰前手下偷偷说的几句话又开始在脑子里乱转。
毕竟修为被封了大半,她现在妥妥一个谁都能欺负的废人。
“走水了!走水了!”
一连串吵嚷声从身后响起,随即一群人提着桶向前方跑去。
目光习惯性地追着人走,众人跑向的地方如白昼般,天被染成赤红色,原来照亮路的不是灯笼,而是映在水面上的火光。
她摇摇头,抱紧手臂继续朝前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生活。
又是一串急促的踩水声,对面匆匆忙忙跑来名破烂乞丐,在路面上溅起不少水花,沉浸在烦絮里的顾茸没来及躲。
乞丐的肩膀碰到了她,却直接从身上穿了过去,寒气从脚底冒上来,她低头看,布靴早就被水浸湿,泥染了上面的幽冥绣纹。
能换银两的功德大半被罚走,现在她连在凡间换个身体的钱都要掰成两半花了。
穷到这种地步真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体验了,两百年的矜矜业业,如今一棋走错满盘皆输。
去处决殿看笑话的人骂得不假,上有天界,下有幽冥,她顾茸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因为原身是个穷怕了的凡人,还是专捡人吃剩下的小叫花子。
刚悟道时幽冥里对她的形容只有‘不上台面’一词,到后来演变成了‘粗鄙之人’。
众仙无不斥责她成日逍遥散漫,却偏偏对功德执着过头,借着大司命倚仗,做事狠厉不留人情,不管什么方式只要撬开魂魄的嘴就行,反正死都死过了。
两日前纯属意外,她抓着一个在凡间偷盗害人的人魂,捆着进了幽冥里她所管辖的事故司,谁知审讯还没过一半,那人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化了。
她发誓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也没什么拳打脚踢,甚至因为那人魂哭着嚎着说后悔,她还少骂了两句。
但它就是化了,连渣都没剩。
等回过神来,眼前就只剩下大司命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还有贬至凡间的一道命令。
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来到人间后饥饿感都强烈不少。
顾茸感觉在凡间要愁的事比两百年的修行要多得多,谁家当上神仙后还要受这苦啊!
正当快至火光最强处,轰一声响,如惊雷般炸响在这秋夜。
前方宅子的火光欲冲破天际,她侧过耳朵静静地听,在木头断裂声响起后,接连不断地有人在喊,也有人在哭。
一切都是尖锐的,不知道是要把人喊醒,还是把魂叫出来。
宅子里住的是城内有名的官老爷,府兵列成一排,被阻挡的百姓围了一圈又一圈。
顾茸也站在人群里,虽然与她无干,却并不妨碍她凑热闹。
蓦地,落在脸上的细雨停了,一柄灰色的油纸伞挡在头顶,木质伞柄上雕刻着游云图案。
这谁?一把伞都整得这么精致。
顾茸偏头看过去,身旁的男人个头偏高,窄袖交领长袍拢在身上,他静静地看着府兵身后的景象,像是与秋夜融为一体,却又因那副生人勿近的气质在人群中间格外突出。
有一个胖男人认出来了他,叫道:“姜公子,你怎么在这?”
姜公子眼睛轻飘飘瞥过去,嗓音疲倦低哑,道:“路过。”
胖男人似乎是在附近的商贩,十分自来熟,也不管别人有没有想要听的意愿,直愣愣道:“这位黄家官爷不知造了什么孽,雨天走水,刚才还爆炸了,你说奇不奇?”
是挺奇的。
顾茸现在是个透明人,可以光明正大听墙角,况且这人还帮她打着伞,一举两得。
姜公子对他的话有些兴致缺缺,道:“可惜了。”
“嗐!都忘了您前段时间还给这家做过木雕栏杆,哎呦,这都还没过倆月呢!”胖男人本来就小的眼睛更是皱成了缝,想做出惋惜状却莫名显得不协调。
姜公子不变声调地又说了一句:“都没了。”
不知道他是在感叹人没了,还是木雕。
正当顾茸仔细品味时,身旁人突然转头看过来。
呼吸猛地一滞,这人莫非能看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