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种方法,小孩总能比平常多吃点。那段日子,等文丽萍忙完,爷爷也回陶源,池岁星也不是那么讨厌吃饭。只是有时还是挺想念这种方式的。小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毛文博端着小碗,等小孩吃完一口张嘴,他便喂一口。
平常吃饭,文丽萍是不让池岁星一边吃一边看的。
一碗饭小孩很快吃完,毛文博把碗收好,对小孩念叨:“吃完了等会你去洗碗。”
池岁星摇摇头,表示反对,毛文博轻轻揪着他耳朵,“我做的饭,你洗碗。”
毛文博手上放得轻,小孩却顺势往毛文博那边倒去。池岁星把他压在沙发上,撒娇不起来。
一九九四年四月,张忠明父母离婚后,他在爷爷家住了几月,顺带在景星小学读书。同班的同学早已熟识,突然插来一个周忠明,大家还很是欢迎。同学们问他为什么来这里读书,他不回答,大家便四处猜疑起来。说他是孤儿,或是被拐来。周忠明想不到怎么说,也不想说,渐渐也很少人与他玩了。六月初,班里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小圆脸,穿着短裤短袖,背着一个双肩包,脸上白净,不像是农村孩子,头发细长,发梢微卷,像是烫过似的。要不是这里是子弟学校,周忠明都以为这是在湾东城里的小学。
都是插班生,班主任把他们安排到一起坐。新同学叫毛文博,因为家里大人工作,才来景星乡的。那天起,总有个一年级的小孩跑到班级后门,问毛文博在不在。他说那是他弟弟,长得一点也不像。小孩活蹦乱跳的,衣服裤子上总沾着些污渍泥巴,活像个野孩子。
“不是亲戚。”毛文博这么解释道。
下课要是池岁星不来找毛文博,三年级一班里,教室后座两个转校生便互相聊了起来。毛文博知道周忠明原来在湾东读书,周忠明知道毛文博是才搬来景星乡,有时班长唐清雅也会来找毛文博玩。起初毛文博还不会那些乡下孩子玩的东西。弹珠没有,纸片也没有,慢慢的也有了许多,特别是第一周,毛文博包里突然就多了好多弹珠,周忠明还记得弹珠被陈永强抢了一个去。
大概九四年六月中旬,池岁星带着毛文博和周忠明去了“时光隧道”之后,周忠明有时自己也会去看看。隧道外的旧矿场,山坡杂草丛生,周忠明不知道来这里看什么,这里危险,他不敢再往前走去,前方虽然有能下坡的路,直接去到旧矿场中心,山坡里还有一些未拆除的铁路,直直的通往另一个隧道。下坡路年久失修,大多也被风化变脆,不小心踩空,便会不可收拾一下摔倒山坡下去。周忠明每次来,也只能坐在半山腰上,吹吹冷风,看看被荒芜野草淹没的旧矿场,感觉到时光的伟力、自然的神工后,便觉得眼下的境地仿佛不再重要。
周忠明父母离婚后,他被判给父亲。虽然离了婚,周忠明回到湾东上学,下课后还是去红旗广场先找妈妈。妈妈在湾东老区租了一个小房子,足够一个人生活,父亲还在工地,能混一天是一天。虽说判给父亲,可张忠明跟着母亲的时间更多,有时家里没人,张忠明便和妈妈睡在小屋子里。床铺很窄,两个人要侧着身才能一起睡下。
过年后父亲在工地加班,有额外工资,更没时间照顾周忠明。父亲便让他回老家,在爷爷那住一阵,打算等开学了再回来。
渝地的冬天干燥,手上容易多死皮,小孩又长时间带着手套,手上有许多倒刺。毛文博用指甲刀帮小孩全都剪掉,再给手上涂上大宝,小孩嘴皮薄,冬天又喜欢咬嘴唇,有时咬着咬着就流了血,吃饭都疼,只好擦点唇膏,多喝些水。
年过了一半,寒假也过了一半。池岁星该写第二个作文了。他下午坐在书桌前,一字没写。不知道写些什么,毛文博便教他想,“过年都干嘛了。”
小孩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看烟花。”
“写。”毛文博说。
于是小孩低头奋笔疾书,纸上写道:“过年我跟哥哥一起看了烟花。”
“就这一句?”毛文博见小孩停笔。
“昂。”池岁星点点头,“你写看烟花觉得怎么样。”
于是小孩又写道:“烟花很好看,看烟花觉得很开心。”
毛文博有些语塞,“在哪看的,为什么看,烟花怎么样。”
池岁星恍然大悟,拿着橡皮,把前边的擦掉了重新写:“今年过年,我和哥哥在楼里看烟花。除夕那天,刚刚过了十二点钟,屋子外面便响起烟花的声音。哥哥叫我出门看烟花,五颜六色的光从其他地方亮起来,烟花在天空中zhan放。”小孩抬头,“哥哥,zhan字怎么写。”
“写拼音。”毛文博说道。池岁星这个年纪,不会的字写拼音很正常。
“老师说作业不能写拼音。”
“那查字典。”
小孩把放在桌上小本的新华字典拿出来,查到“绽”字,便抬手写上去。
二年级的作文要写三百字,小孩写了看烟花,坐车回老家,买了小车,洋洋洒洒四五百字,远超预期。池岁星写完,把笔扔到一边,甩甩手像是炫耀:“手都写累咯。”
毛文博把小孩的作文拿过来检查,池岁星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小孩读学前班的时候写“6”和“8”的时候,写得更歪,“6”像是一个“の”,而“8”则变成了“∞”,直到一年级才慢慢改正过来。池岁星写作业时也喜欢歪头,有时用手臂压着纸,写着写着纸张却歪了起来,小孩没意识到,于是将脑袋也歪着。歪着歪着,凳子也歪了过去,纸张被往前推,小孩便像个乌龟或者小虾米似的伸出脑袋看向桌面。再之后,够不着,把凳子移过去,距离书桌很近,踮起脚,撑起身子,另一只腿压在身下。要是还够不着,只好蹲在凳子上,最后趴在了书桌。
毛文博常常写作业没注意到小孩,一偏头看到小孩趴在桌上,像是有根尾巴翘得比天还高,便一巴掌往小孩屁股上打去。池岁星挨了一巴掌,反应过来,把桌子复原,端正坐好,重新写字。有时池岁星字写得实在是难看,毛文博也会让小孩擦掉重写,虽然池岁星不怎么会乖乖听话,毛文博只好装作生气,小孩便听话重写了。
下午小孩写完作业,睡会儿午觉。池岁星睡着睡着会突然抖一下,毛文博说那是他要长高了,于是小孩跑到门框前。门框被文丽萍用小刀刻了许多痕迹,是池岁星从小到大的身高,而毛文博来了之后,在门框的另一边也刻上了毛文博的。
池岁星站在门框前,脱掉鞋子,用手比划着自己的身高,“哥哥,你看我高没高。”
毛文博在一旁憋笑,小孩之前量身高的时候没拖鞋,现在脱了鞋反而更矮了点,于是他圆场道:“哪有这么明显。”
池岁星觉得有点道理,“那我再去睡会儿。”
晚上小孩吃过饭,去周家坝找周忠明玩。他走在路上蹦蹦跳跳,仿佛每跳一次自己都会长高一点。
周忠明家里,他见两人到来,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回去了。”他说。
“为什么。”池岁星问道。
“我爸爸出了点事。”周忠明说,“在工地上摔下来了,好像腿断了。”
“那岂不是跟刘叔叔一样。”小孩说道。
“谁?”
“刘国强叔叔。”池岁星解释,“之前煤矿塌方的时候他也是腿断了。”
周忠明才知道煤矿有塌方,他有些担心父亲,却又有一丝庆幸父亲在养伤这些天总不能再去喝酒打牌了。翌日早晨周忠明便出发,在景星乡的年岁里,池岁星也没再见过他。之后在湾东相遇,那时他已经是张忠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