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十二月,自从小雪节气之后,景星乡便下起了雪来。不是之前那般细雪,而是突如其来。小孩早晨起床,看见筒子楼下已经积起一层雪来,而从阳台望去,记忆里的青山绿水,如今全都银装素裹,就连筒子楼间用来晾衣服的细绳,也盖了些雪花在上面。伸手去抖两下,绳子上的积雪便落到楼下的雨棚上,让池岁星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抖雪,却来不及跑出去被雪埋在下面。
小孩穿着毛衣裹着大衣,从嘴里哈出的白气像是烟雾缭绕,他回屋叫毛文博出来看雪。毛文博刚洗完脸,刚好叫小孩过来洗脸刷牙。夏天还能直接从水缸里舀一瓢水,冬天只能从热水壶里倒水,经常一盆热水洗完脸再洗脚,再留着冲厕所或是浇花。
池岁星洗完脸,穿好衣服,脑袋一低,把挎包戴上。毛文博的书包是双肩包,夏天还好,冬天衣服穿得厚了,书包便总是背不上,只好背一边儿,好在四年级书本不多,书包尚且轻松。小孩穿着鞋子,穿着秋裤,用袜子把裤脚扎着,这样冷风就吹不进来。池岁星脚步轻浅,踩在雪上便是一个脚印,他担心踩太深,雪进到鞋子里,融化后布鞋和袜子像是浸湿似的。一路上的雪并不深,通过雪上的痕迹,还能依稀看得见他常走的那条小路的痕迹。
积雪并非一路都有,筒子楼在山腰,大概到山脚下时,积雪已经化了许多,池岁星趁着路边还有雪的时候,随便抓了两把,搓成两颗雪球堆在地面。
毛文博本走在小孩后边,池岁星墨迹一阵,毛文博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回头见小孩蹲下,便上前问道:“这什么。”
池岁星暗自点头,“堆雪人。”
小孩侧开身,毛文博便看见了那头身等宽、并不圆润反而畸形的雪人。池岁星将随意从路边捡来的两个树枝放在雪人旁边当做双手,像是大功告成,拍拍双手抖落雪花,跟毛文博上学去了。
子弟学校没多少积雪,只有操场上和教学楼顶有一些,处在山脚下的小学部看不见半点雪花,只有课间时跑到操场去,才能跟同学打打雪仗。景星乡有雪的时候就那么几天,就算冬天有比这些天冷的时候,可却再没雪花。
小孩很是珍惜这些天,下午跟毛文博放学回家的时候,还在寻找上午时堆在路边的雪人。毛文博对小孩说雪人早就化了,可池岁星不信,在路边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两根树枝。他把那两根树枝立在土里,像是纪念某人。蜿蜒流过景星乡的河流并未结冰,反复往来在两岸的渡轮,蒸汽更胜,汽笛声回响传荡在两岸山崖之间,天地静白,山水一色。
临近年底,矿上的工作忙碌起来,即将收尾。毛健全和池建国以前一周两班,现在一周三班,前者主要管理工人,后者管理机器,忙得不可开交。文丽萍在家做饭时常要小孩用座机打个电话给池建国办公室的座机,问他回不回来吃饭。电话时而能打通,时而不能,那便是池建国下井检查机器去了。
矿上的伙食团只有早中两顿免费,晚饭是有,但得自己付钱了,大部分值班的都会让家里帮忙带饭。池建国也是,文丽萍有空便去一趟,没空的话只好让小孩去送饭,有时毛文博去,有时池岁星去。渡轮小孩半价,一程一元钱,来回一趟也得两元,虽然池岁星总是跟着毛文博,可送饭时为了节约钱,两人几乎没一起去过。
池岁星放学回来晚了些,因为路上找雪人找了许久,等他以为回家吃饭太迟而快步跑回时,文丽萍正在做饭,让小孩打个电话问爸爸今天值不值班。池岁星放好书包,走到座机那头,电话铃声嘟嘟响了一阵,小孩便挂掉电话:“爸爸没接。”
“那给干爹打。”文丽萍还在厨房忙活。
池岁星望着毛文博,他不记得干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毛文博便给小孩念着,电话很快通了,毛健全说池建国刚下井去,今天两人都值班。小孩按了座机的免提,文丽萍便把饭盒准备好,装好饭菜,让小孩帮忙送饭去了。毛文博跟着小孩一起,怕他找不到毛健全的办公室在哪。之前池岁星送饭的时候都是去池建国的办公室,现在池建国下井去了,他办公室应该没人,或者有几个同事工友。
两人一人提着一个饭盒,饭盒是三个铝盒叠起来,一个装饭,剩下两个装菜,叠好后用卡扣固定好。冬天的渡轮,外边像是结了一层霜,而渡轮里面是闷热的汗味、皮革的腥臊还有草木的芬郁混在一起。要是带着眼镜,从外面走进船舱里,还会结上一层雾。
小孩抱着饭盒,在船舱坐了十分钟。船舱里是没有窗户的,想要看江要去船板上,大冬天的,也没人想去,都窝在船舱里,感受船摇摇晃晃的摆动。毛文博晕车,也晕船,好在渡轮一趟时间不长,还没等到毛文博晕,船便已到站。津江两边,一侧铁路绵延,矿洞幽邃深远,另一边是沿着山坡建起来的筒子楼,错落有致,星罗棋布分散在山间。夏天葱绿苍翠的山间坐落灰白的围墙和楼宇,若是冬天,便一片白茫,太阳出来后山下的雪才渐渐融化,山顶依然洁白。
矿洞旁便是办公楼,楼宇背靠矿山,冬暖夏凉。池建国的办公室在二层尽头,而毛健全的在五楼。毛文博带着小孩上楼,说是要去爸爸办公室看一眼。办公室外是矿山脚,绿植丛生,即使冬天也未凋谢。排水管道正滴答滴着水,排到外面,沿着管路一直到津江。
办公室里透着书气,空无一人。皮革沙发有些破洞,一柜子的档案,办公室一共三个桌子,另外两个是同事的,在角落的一个是池建国的,书上正翻着他还没看完的党员文摘。池岁星把饭盒放在他桌上,等他下井回来看到便会吃的。随后去五楼给毛健全送饭。
办公楼里幽静温暖,小孩的布鞋底子厚,踏在楼里走廊,声响不断。毛健全在办公室里看方案,小孩敲门进来,看见桌上杂乱的资料。池岁星提着饭盒,放在桌上,而毛文博瞥见那些纸上密密麻麻、格式整齐的公文——津江区景星煤矿机械运输情况。
毛健全没阻止小孩,于是毛文博把桌上的几份资料张望一阵,回头问道:“为什么机器要运走呀。”
池岁星站在毛文博身旁,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毛健全把资料整理齐全,用文件袋放好,“因为煤矿快要关了。”
“为什么关。”
“因为煤采完了。”
池岁星不知道煤采完会有什么后果,毛健全打开饭盒,夹了两片肉喂给小孩。池岁星此前一路跑回筒子楼,还没坐下便开始送饭,早已饿了。而毛文博凝视着爸爸,“煤矿采完了是不是要搬家了。”
“是呀。”毛健全叹叹气,“搬到湾东去。”
“那景星乡这么多人都去吗。”
“都去。”
小孩不解追问:“这么多人就没活干了吗。”
毛健全则回应道:“湾东那边会修一个玻璃厂,可以去那上班,也可以去其他煤矿。”
毛文博这才放心了些,看着池岁星快把饭盒吃了小半,赶紧拉着他打算回家。朝毛健全再见后,两小孩走出办公楼。回头张望,从矿山的黝黑矿洞里探出的轨道,像是一艘时代的轮船,载着附近的人走出蒙昧。矿洞前铺满了运输的铁轨,恰好有一批煤从里运往外界,张浩的父亲张继伟正在一旁指挥着,张浩也在一旁,给他父亲送饭。池岁星站在原地朝他招手,张浩也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