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岁星坐起身,看着窗外那快长到三楼来的黄斛树,清晨的暖光在树梢间晃荡,洒落一地碎阳。
“知道了。”池岁星起床,端着他的铝制喝水杯。在家里的水缸盛满水,拿着牙刷,挤了指甲盖大小的牙膏,准备走到筒子楼三楼楼梯拐角处的公共卫生角洗漱。刚出门,早晨的微风吹过,池岁星挠挠背上被竹篾席子压出来的红痕,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衣服,立马跑到家门前将挂在晾衣绳上的白色马褂穿上。
早晨筒子楼熙熙攘攘的住户也渐渐苏醒,楼下卖早餐的付大姐刚蒸的窝窝头出炉,蒸汽似要氤氲满整个大院才肯罢休。不远处的青山依旧朦胧,家属大院楼下的自行车叮铃铃响着,而津江旁渡轮笛声呜鸣,赶着送河这边的工人去往矿场。
“爸爸,今天送我吗?”池岁星问道。他洗漱完,妈妈文丽萍刚在楼下买了两个窝窝头,五毛钱。
“爸爸今天得去矿场开会。”文丽萍说道,把窝窝头递给池岁星,“自己去上学吧。”
“哦。”池岁星接过窝窝头,背上他的绿色单肩斜挎包,包里装着中午的午饭。
他手里攥着两个窝窝头,“妈,两个吃不下。”
“谁让你吃两个了。”文丽萍笑着指向对门,“拿一个给哥哥。”
“哥哥?”
池岁星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穿过筒子楼楼宇间的纷纷扰扰,对门站着昨天来他家的陌生人,和他昨天看见的那个小孩。池岁星朝他们招招手,那陌生人,也就是池岁星干爹,也朝他招招手。反而是那小孩显得腼腆,背着迷彩色的双肩小书包,低着头,在他父亲的催促下,才慢慢朝这边走来。
文丽萍牵着池岁星的手,他似乎有点等不及,朝着对门跑去。筒子楼间的风吹起晾衣绳上未干的衣物,吹起楼下氤氲的蒸汽,吹起由此拉开的故事画卷。池岁星三两步就跑到那小孩面前。
“星星,好生上学。”文丽萍站在家门口前喊道。
“知道啦!”
楼道间传来池岁星的声音,文丽萍一看,俩小孩已经手拉手往楼下跑了。
早晨的风无拘无束,吹散路旁山崖的芦苇絮。池岁星好像个自来熟,拉着那小孩的手问这问那。你几岁,比我大啊,你也读景星小学?
“你叫什么。”池岁星问道,他拉着那小孩的手,另一只手上是啃到一半的窝窝头。刚出蒸笼的窝窝头还有些烫,被早晨的凉风一吹,又有些冷了。
“你慢点。”池岁星身后的小孩说。
“你叫什么。”池岁星又问了一遍。
两个小孩刚好爬到山头,山下是一汪碧绿的江水,江那头是繁荣的工厂,他们往前是工人子弟学校,往后是家属大院和工人宿舍。夏天早间的阳光密密麻麻落在这条大路上。池岁星侧头,又看见了那座他平常与小伙伴们用作玩乐场地的荒宅。
“你叫什么。”池岁星继续问道。
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盯着这座宅子,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回忆散落在这荒宅之中。
“毛文博。”小孩开口,“我叫毛文博。”他似乎是受不了池岁星一句一句的追问才开口说话的。
池岁星一下子有更多问题,更好奇为什么毛文博要来这儿。
“我本来就住这儿!”毛文博说,他手指着荒宅,那座百草丛生,大门蒙灰的宅院。
“哇。”池岁星吃惊道,“那怎么不住了?”
毛文博像傻子一样的表情盯着池岁星,“因为搬家了。”
一路上俩小孩遇到很多人,令毛文博很奇怪的是池岁星几乎能叫出每个人。什么赵叔,孙叔,钱叔,田叔;周姨,王姨,何姨,张姨;郑伯伯,吴嬢嬢,池岁星一个都不会落下。反倒是毛文博,每次遇见生人都是拉着他双肩包的两个肩带,躲在比他小两岁的池岁星身后不太敢打招呼。
“这谁家的孩子,长这么俊啊。”吴嬢嬢上手还准备摸摸毛文博,池岁星又抢先喊:
“我家的!”
“你家的?”吴嬢嬢哈哈笑道,“丽萍是跑到谁家床上跟谁生的啊。”
池岁星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他家的。”他又回答道,好像给自己饶了进去。
几个大人都笑着,池岁星涨红着脸解释,“我干爹的。”他指着毛文博,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我哥!”
吴嬢嬢装作恍然大悟般,“毛家的崽啊。”
“对!”池岁星顺着话说下去。
“他老汉叫撒子诶。”“毛健全的嘛。”“诶对对对,不是说前几年下海切了,啷个又回来了。”“啷个回来?没找到钱逗回来了撒。”“他妈唉?”“晓得在哪点儿跟别个跑了。”
大人间的闲言细语中,池岁星似是一句话也没听清,他还沉浸在朝别人炫耀自己哥哥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毛文博已经离他半道远了。池岁星没在理这些大人,朝毛文博跑去,拉着他的手,挠挠毛文博手心。
“你干什么。”毛文博抽回手。
“嘻嘻,我妈妈说的。”池岁星露着自己两颗门牙笑道,“挠手心就是喜欢别人。”
“那你挠我手心?”
“对呀,我喜欢你撒。”
毛文博也不知是被池岁星气笑了还是逗笑了,搂着他的肩膀,两人都穿着白色背心,沿着那条碧绿的江水不停往前走。他们路过正在渡河的渡轮,呜呜作响的轮船带起毛文博的记忆。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走的时候就是这样走的。”他说道。
“怎么走的?”
“就是坐船走的。”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手,掰开他的一根手指,手指指着江水上游,又顺着下游指去。
“就是这样。”手指歪歪扭扭、转转绕绕,“沿着这条江,一直往下。”
“这么好哇。”池岁星天真道,“我还没去看过呢。”
他又举着手,朝天边,朝山间,朝天空与大地指着。
“我以后要去这去那。”他说,“我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
毛文博摇摇头,“坐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池岁星又反驳,“每次我去矿上看爸爸,都觉得坐船很好玩啊。”
“很不舒服。”毛文博低声回答。他说的不舒服或许不是晕船,不是在船上三天两夜的颠簸,而是前头看不见光亮,身后家乡远离的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