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随定王进殿时,孟嘉已经瞧得清楚。楼书行四十有余,粗粗大大的一条汉子,他已在边关驻扎了不少年头,黄沙磨糙了脸面,烈日晒红了肌肤,风雪冻硬了骨头。此刻,这位铁骨铮铮的将军却被捆绑起来,向上位者低垂着脑袋,跪在金碧辉煌的含元殿受审。
定王扫向孟嘉这面,冷冷道:“唐汝,你不想说些什么?”
孟嘉皱眉:这跟唐汝有什么关系?
唐汝顿了顿,静静走向跪伏的楼书行身侧,撩袍跪下,伏道:“臣,有负皇恩。”
定王沉声道:“你们知罪?”
楼书行立刻抬起头来,高声道:“末将知罪!可唐大人是为我胁迫,他并非罪臣!”
定王看向唐汝,“唐怀珂,你说呢?”
唐汝淡淡道:“臣有包庇之罪。”
“你知道就好!”定王冷冷道,“怀珂,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多少年?竟也这样糊涂起来。”
唐汝道:“臣为我大泽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免受异族践踏凌辱,万死不悔。”
定王道:“为了黎民百姓?百姓因为你们要饿死在朔州了!你们一个劫掠百姓,一个包庇掩护,倒是配合得很好,如今只差一条——粮饷呢?!”
楼书行抬头看他,“王爷是说那些霉坏的米粮?那些不能吃的东西要它何用!”
“胡说!”定王斥道,“每年运往西北的粮草都有专人沿途再三查验,回报皆无腐坏之象。若有此事,为何不及早上报,反而强征边关百姓?分明是意欲蒙骗朝廷!”
唐汝突然道:“王爷,若强征是为了蒙骗朝廷,那么,劫掠朝廷拨与朔州的赈济银岂非打草惊蛇,又是何故?”
定王冷哼一声,“这要问你们!”
唐汝道:“王爷,百姓是人,军士也是人,百姓要生,军士也要生。原本他们久别父母妻子,家中劳力不足,已难生活。若一年里倒有三四个月发不下饷来,只恐家计艰难,民生不继,军士忧心,恨不能立归共生死,何谈御敌报国?”
“照你们这样说来,你们蠹民害政,倒是一心为国了?”定王大怒,“你们可知道朔州旱情严重,这下子要死多少人!”
楼书行显然不善言辞,脸色涨得通红,仍辩道:“末将只取了银两以往丽明附近沿城购粮,未动朔州赈灾粮分毫,银子可以从京中再拨,但要是丽明城内断了粮食,恐怕一旦军心溃散,城若一破,边境百姓都要遭殃了!边境一旦被打开了缺口,那——”
那丹慎长驱直入,恐怕要收场就更麻烦了。
这个道理,不说众人也明白。
唐汝无波无澜的模样,淡淡道:“臣确有罪,甘愿担责。然边境将士无辜,恐怕粮草一事内有隐情,请陛下彻查,丽明城地处偏远,戍卒别乡去家多年,乃为保我大泽安定,切不可使他们寒心。”
太和向定王道:“王叔,此话倒有几分道理。楼将军既言粮草腐坏,不若先将两人关押起来,立刻着人彻查此事,等查明缘由,再定他们的罪也不迟。”
定王抬手,“不可。如今我朝与丹慎、北羡正在胶着之际,法不可不严。不论如何,他们未报朝廷,楼书行强征百姓、劫掠灾银是真,唐汝受命暗查却有意包庇不假,必当有所惩戒,以示天下,以诫后人。”
“楼书行押入天牢,待明年秋问斩。唐汝包庇罪将,罪当流放,念其年事已高,法外开恩,免去刑部尚书之职,杖责五十,罚俸三年,责月内离京,永不可返。”
楼书行之罪尚有缓和余地,但唐汝的责罚就在眼前,虽不致死,却着实不轻。
其他都还不妨,只是唐汝年逾花甲,五十杖,还不打下他大半条老命去?还能不能安然离京,都是未知之数!
楼书行也明了此理,当即道:“此事皆是末将之过!末将愿代唐大人受这五十杖!”
谢群也道:“王爷,这刑是否太重了?”
定王挑眉道:“哦?谢大人以为本王罚得重了?”
谢群道:“案由未清,如此责罚,恐怕不能服众,请王爷三思。”
定王起身,上前两步,正对群臣,厉声道:“本王今天就是要杀一杀结党之风!好叫你们都看看,内外勾连是什么下场,戕害百姓是什么下场,抗旨不遵又是什么下场!”
五十杖,是定王有意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天子势弱,京畿重地把握在定王手里,文臣皆是案上鱼肉,由他宰割。唐汝是被定王抓到了把柄,有意小题大做。
夏谌抬头看了看,不发一言,其他老臣也没有随意妄动。其他人就更没有立场说话。
孟嘉只是一个五品郎中,这种局势下,根本没有她说话的资格。
这种时候,除了谢群一声询问,竟然没有人敢替唐汝求情。
更让众人难以置信的是,唐汝竟当场被拖出了含元殿外。孟嘉的目光随他而动,含元殿中人皆是。
他们眼睁睁地看见了这一幕,血腥,残忍。
一杖、两杖、三杖……
楼书行焦急地喊叫起来,被定王叫人押了下去。
唐汝咬着牙一声不吭,死盯着阶上。百官皆以为他是恨定王残忍,孟嘉却隐约觉得,不是。
他不是在看定王,他在看天子。
那个坐在亲叔叔之后、亲姐姐之畔,始终不发一言的天子——他才七岁。
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孟嘉记了一辈子,却始终说不清那里面蕴含的意味。唯一清清楚楚的是,那里面夹杂着铺天盖地的痛苦。
三十杖时,唐汝昏了过去,侍卫停了手,等着定王示下。夏谌求情,定王不允。百官纷纷跪了下去,请王爷和殿下开恩。
定王冷声道:“休要多言,打!”
再打下去,唐汝恐怕不死也残。
侍卫将扬起手,孟嘉突然大声道:“唐大人年事已高,请陛下开恩!”
她这一声清清楚楚,响彻含元殿,诧异、轻蔑、嘲笑、探究的目光接二连三落在她身上。
既然话脱出了口,孟嘉索性硬着头皮起身,重新跪在殿中,伏身道:“唐大人年事已高,不堪杖刑,请陛下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