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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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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卫生间从来都整齐洁净,唯独此刻却乱作一团。

毛巾和洗漱用品被扫落一地,镜面和地板砖上布满水渍和鞋印,塑料盆子挤在门后,使用时间最长的那个裂着大大的口子。

那个温和善良的,最爱干净的,哪怕落魄也从不自轻自贱,十年如一日和善待人的女人,就那样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头发凌乱,伤痕明显。

她的脚边滚落一瓶药水,绿瓶子,白盖子,上面写着硕大的三个字——百草枯。

叶幸一个激灵,感觉自己被雷轰电掣一般,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迈开腿,却像滩烂泥似的倒在地上,耳边只剩下强烈的嗡鸣声。

他就那么跪着,涕泗横流地爬过去,颤颤巍巍地摇晃女人的肩。可不管他怎么哭,怎么喊,宋瑞香都一动不动躺在那儿,眼皮牢牢地沾和在一起,像是散掉了所有生命的痕迹。

他把手指放到女人的鼻子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去判断躺着的人的生死。

结果是他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呼吸。

十岁的叶幸庆幸地笑出声来,以为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他止住泪水,一把擦掉脸上的鼻涕眼泪,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贴着门站起身,迈开步子就往外跑。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早就卖掉还赌债了,他必须找人求救。不管是谁,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救他妈妈,他愿意给人当牛做马。

他敲开了邻居家的门。

叶幸头发凌乱,眼睛通红,可神情却冷静到吓人,“张姨,我妈妈喝了百草枯,求您帮我打120!”

张芬脑子一片空白,慌慌张张拨通了电话。

医生问具体情况,叶幸强压着生理性抽噎,冷静回答:“大概30毫升左右,时间应该是一个小时之内。”

“百草枯5到15毫升就能致死,你们需要立即把病人送到医院来,”医生语气也有点着急,“手边有肥皂水没有?”

“有,我该怎么做?”

“立即给病人口服肥皂水催吐,尽快送到医院来,不要耽误!”

“好!”

张芬赶紧弄了一碗肥皂水,她老公带着一次性手套给叶幸妈妈催吐,然后给她灌了进去。

女人似乎有了一些意识,呕出一些秽物来,却仍然没有苏醒。

李奇一把将其背起,几个人匆匆忙忙开车去了医院。

医院门口,抢救床已经准备好。

由于口服剂量过大,宋瑞香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浮肿,意识模糊不清,只能凭借本能对医生的刺激做出反应。几个医生护士合力把宋瑞香抬上床,狂奔着把她推进ICU。

晚上十点多,叶幸和张芬两口子在医院走廊等着。张芬老公代交了医药费,还往就诊卡里充了一万块钱。他们家也不富裕,叶幸家里什么情况周边人都清楚,能拿一万块出来绝对是有情有义。

叶幸睁着疲惫的眼睛,感激地看向他们:“张姨,李叔,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等我妈没事儿,我空出手来,一定把钱还给你们。”

张芬垂着头,盯着这个堪堪到她肩膀的孩子,面露不忍。

李奇也摆摆手,让他别操心这些事儿。

叶幸抿抿嘴,努力想回应他们一个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张芬瞧得难受,一把将叶幸环进臂弯,哽咽道:“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你妈这辈子算是没白养你。别跟姨提钱的事,你就放心在这儿等,张姨和你叔都陪着你,没钱了就吱一声,咱大钱没有,救命钱总还是能凑出来。”

叶幸死咬着牙,埋在女人怀里一声不吭,豆大的眼泪连成串滑下。

张芬按住他颤抖的身子,心疼地劝解:“孩子,你别忍着,想哭就哭出来,憋着会把身子熬坏的呀!”

李奇站在一旁,向来五大三粗的男人竟也有了想哭的欲望。他弯腰拍了拍叶幸的肩膀,“哭出来吧,哭出来总会好受些,你爸是个混账的,你妈可就指着你了。”

提到宋瑞香,叶幸的眼泪更是汹涌不断。支离破碎的哭喊声从他的喉间溢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像突来的雹子,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好像砸在几个人的心脏上。

这一晚。

医生对宋瑞香进行了三次洗胃,紧接着就是血液透析,好几名专家陆续进去,急救室里彻夜长明。

*

清晨,天蒙蒙亮,叶幸被医院里嘈杂的人声惊醒。

他几乎一夜未眠,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让他迟钝脱力。

医院大厅已经挤满了排队挂号的病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从叶幸的高度刚好能看见攒动的人头。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面孔从他身边经过,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单据药方,有的满面愁容,有的垂死挣扎,有的惊喜交加,还有的痛心疾首。

正所谓人生百态,众生百相。

医院是除了教堂之外,听过祈祷最多的地方。

从前叶幸不明白。

但从今天开始,他懂了。

百草枯没有背叛它的药效,给人以后悔的机会,却不给活命的生机。两天后,宋瑞香终究没能够熬过去。

她喝的农药量太多,任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临死前,她把叶幸叫到床前,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她的脏器衰竭,已经不能呼吸,只能插满管子,在呼吸机下艰难求生。

叶幸顺从地把脸凑过去,整个人跪在地上,以便离她更近。他抓起宋瑞香的手捧在自己脸上,耳朵贴近床上虚弱的女人,想听听她最后的遗言。

女人脸色苍白如纸,形容枯槁,嘴唇嗫嚅着,语气饱含哀怨与自责,“小幸,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了。”

十岁的叶幸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听着她的话泪流满面:“不要,妈妈,我不要你死,小幸只有你了。”

“对不起,是妈妈太懦弱,太自私。”

女人流着泪,濒死的状态,连侧过头都很吃力,却不知怎的在某一刻突然生出一把力气,一下子将叶幸拉近,“咱们家的房产证和剩下所有的钱,我缝在你房间衣柜最厚的被子里面,一定要记住了,千万别被你爸知道。小幸,他就是个畜生,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她咬着牙喊,可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渐渐减弱。垂死之际,她反复道歉,放不下的只剩下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

“小幸……真的……对……不……”

“妈妈!妈妈! 妈妈……”

女人的手无力垂下,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病房归于寂静,叶幸的痛哭声却响彻整座医院。

这个半大的孩子还没有过完自己的九周岁生日,就已经亲身体验了生离死别。

在这之后。

叶幸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身上开始浮现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沉稳成熟,旁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他看旁人只余冰冷的审判。

少年心思退去,支撑他活下去的是母亲的愿望和埋藏在心底的那股恨意。

*

葬礼是在张芬和她老公的帮助下办成的,叶幸虽然懂事聪明,但毕竟是个孩子,很多人情世故不到位。

有他们帮助,宋瑞香走得还算体面。

将妈妈下葬后,叶幸找到了房产证和存折,还有一些零散的钱,加起来大概四万左右,是她偷偷藏起来留给叶幸的最后财产。

叶幸把钱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她当时的所想所感。

他掐着手掌,指尖溢出鲜血。

宋瑞香家里极度重男轻女,导致她从小缺爱,长大后好不容易出来打工,可没多久就碰见叶朴。这个男人皮相好,能说会道,工作不偷懒对她又不错,她还以为遇见了真爱,盼着跟他在一起脱离原生家庭,两人努力过好日子,谁能想到是掉进狼窝。

结婚后,俩人一开始过得还行,可没过几年叶朴就染上了赌瘾,把他们辛苦积攒的钱财全都摆上赌桌。

一开始是骗,什么“工作要用钱”“得买新衣服”“要搞搞关系”,后来招数用烂了,赌博的事情败露,就直接上手抢。再后来明面上的钱没了,就开始逼着宋瑞香倒卖首饰家电,抢她辛辛苦苦为叶幸攒的那点子学费。

宋瑞香不肯,他就动手推搡,女人体格小,动起手来不占一点儿优势,被他抢走了手里的钱。

尝到甜头后,叶朴就开始对她使用暴力,扇耳光,挥拳头,样样都来。

她也报过警,找过当地委员会,可大多数人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让她再忍忍。她使尽了各种手段,也没法让叶朴改邪归正。

直到被叶幸撞见,他挥舞着书包和板凳,怒吼着挡在宋瑞香身前,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闪着绿光的饿狼,直把叶朴看得胆战心惊,俩人总算松快几天。

宋瑞香本想直接跑了算了,可她心底放不下叶幸,更不甘心自己出了大半力的房子被叶朴败坏。

这是她拼了半条命挣来的财产,是她唯一能留给孩子的东西,她哪怕死也要护住。

直到某一个夏天,叶朴在外欠了高利贷,追债人心狠手辣,穷追不舍。他为了要钱无所不用其极,趁着叶幸不在家对宋瑞香极端施暴。

最后,他无功而返,但叶幸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宋瑞香下葬后的第三天夜里,叶幸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照片里的母亲。愧疚、自责、仇恨将他牢牢包裹,他不动声色,脑子里却构思着无数种泄愤的方式。

秒针、分针、时针在他眼前转动。

直到某个节点,家里的锁发出“咔哒”一声,叶幸眼看着叶朴闪身进门。

虚伪的讨好,凉薄的笑容,在得知与自己同床共枕十年的人服毒自杀后,叶朴竟然毫无愧疚,只草草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逼问房产证的下落。

叶幸知道他嗜赌成性,却没想到他已经疯魔成这个样子,妻子尸骨未寒,就来剥削最后的血亲。

他站在男人面前,脊梁挺得笔直,眼神阴湿冰冷,怨愤像潮水一样涨满了他的胸腔,整个人像一只嗜血凶猛的幼狼。

叶朴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些打手只是令人恐惧,可他的神情像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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