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一刀。
撕扯愈合。
每一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越来越活跃的再生能力都要来添乱。
钉子被凿进身体,他将嘴唇咬得血污一片,破口又愈合,他再咬开,浑身上下连同整个生命都在这种循环中挣扎往复。
他捏紧了手心的三枚铃铛,印刻的痕迹以及珍珠链在手腕交缠出的红印是他唯一的发泄证明。
韧带被切断再弥合,植入鱼造半月板模拟关节,椎骨尾端被钉入“人类的脚”,细针在他的皮肤上缝合……
鼻子里又酸又涩,喉咙堵不住嘶哑的低泣。
他没有尾巴了,他彻底失去了海洋生物的尊严与骄傲。
他不是海妖,也不是人。
再没有地方能够完完整整容纳他,承认他。
他曾经是海洋里最常见的普通白尾,现在,是到哪里都会被投以怪异眼神的异类。
——
尤加浑身好似被针扎,又如同被火燎,肺部好像被一双手捏住,他大口大口喘气,焦躁的浪潮涌来,维系他生命的东西好像被抽离。
“骗子!”
他实在是遇上了一个太会伪装讨巧的骗子,轰轰烈烈地离开,留给他失去的阴影。
他翻身,几乎是膝行着往前,书房的光线太暗,他找不见不小心丢掉的那枚戒指。
每一寸空气都变得窒息,在他的恐慌中扭曲变形。
被关在刑狱司他不恐慌,被万人一起审判他不恐慌,但现在他在颤抖,他在害怕,一份感情怎么能影响他到这种程度。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想念,但他没法用擅长的诡辩去解释他为什么这样失落。
他只是跪在地上用手掌摸遍每一寸地板,推开一切阻挠他的事物。
但他找不到。
就好像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子弹穿透爱人的心脏,抓不住要坠入河里的那只手。
不能再失去了。
他无法忍受任何一根稻草加重这份别离。
——
鱼尾残缺变成人腿后的第一步,是学走路。
今临被博搀扶着,还没有完全接纳双腿的身体举步维艰。
海底的沙砾像淬毒银针扎进新生的脚掌,摸索着生长的神经跟着每一寸痛苦延伸,尚未完美接合的血管在皮肤下突突跳动。
他像每一个学步的新生婴儿,跌倒再跌倒,不过他的小腿太特殊了,没有胫骨腓骨之分,他只有一根骨头。
他爬不起来。
博将他扶起,每一寸挪动伴随着刺痛,他的下肢不像拥有尾巴时那样强健有力,只感觉冰冷和无力。
于是他再次跌倒,膝盖磕在牡蛎壳上,暗蓝血珠滚落,他忍不住说:“我不走了。”
他好像在期待有人指责他的坏脾气,却又将他抱进怀里,总是口头责备,又将他的情绪记在心里。
虎鲸妈妈不会这样。
肉包菜包草包豆包也不会这样。
他在期待谁呢?
博再次将他拉起来:“50步,还差30步。”
今临只能看一眼自己交错而颤抖的小腿,然后错开眼睛命令:"走啊!"
粗砂陷进足弓,他自己都不熟悉的脚趾开始痉挛蜷缩,骨骼错位又复原的声音一直响。
他现在不能翻转游动,不能用尾巴掀起漩涡,行动如此僵硬困难;但他也不能走,他畏惧,他疼痛,他想逃避……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他闭上眼睛,不去看,就把这当成腐烂的鱼尾。
遥望着50那个数字,他往前走。
咬牙走。
跌跌撞撞地走。
摔倒爬起来再走。
他会走向人类帝国,走向水深火热中的同胞,走向倪娜,多罗罗,西澳眯眯为之奋斗并共同祈愿的安宁健康的海洋世界。
他又跌倒了,但他甩开了博伸过来的手,他将手指头陷进沙土里,往前挪,缓慢的,一点一点的,去够前方的珊瑚。
抓着粗砺而向上生长的珊瑚,一截一截往上攀,他站了起来。
胸廓剧烈起伏,他睁开金色的眼眸,没有沉痛,没有悲悯,他接纳自己的不健全,直面这双陌生的名不正言不顺的腿,如同直面——
命运为他指引的选项。
——
路西法庄园的大门关上。
它将再一次尘封。
尤加用指腹摩挲手中的戒圈,戒圈上镶嵌的黑曜石从边缘碎开一条裂缝,触感有些参差,就好像扎进心脏的一根刺。
帝国要入冬了,他即将走向王都的雪天,而他的过去——
路西法的盛夏。
不会更迭再来。
闪闪不会回来,尤加也不会爱他。
是的,他不爱闪闪。
他只是遇见过一个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