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位皇太子随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后,我们来到了林侧福晋的含章阁。我与几个新来的宫女相处起来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差。相对于月珍、淑兰那样的极力表现,我显得漫不经心多了。
我在林侧福晋的房中当宫女,每天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同于在四贝勒府我一个人独处在朗琴苑的自在,我在章含阁里,走路变得谨慎轻缓,说话也得小心翼翼。女人之间那些或明或暗的挤兑,我无暇纠结,只能默默接下。与我同职的几个宫女,最小的仅十六岁,最大也不过二十,论年纪都比我小,细细想来,我何必跟她们这样的小女孩计较?这也许就是古代后宅的现实,冷酷如斯、寂寞如斯,女人们都是受害者,却总是互相加害。
微躯同芥子,何必苦相凌?
可是,这样的事情,被我看到了。
六月份的一个下午,我还未进院子,里面一阵吵闹声传来。
“紫娟,你看到林侧福晋如今得太子爷青睐,心中有怨对不对?你对林侧福晋心怀怨愤,挟恨报复,还想拉我们下水!”为首的那个,是月珍,话语犀利,“你怎么能做这样下作的事!”
月珍讨好了林侧福晋,自然揣摩着她的意思,开始对紫娟为难。平日里,月珍多拿赏赐,在衣食住行上面与我添麻烦,对我翻白眼,这些事情我都不与她计较。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不会提前张扬。
紫娟,林紫娟,她也姓林,莫不是……
月珍昂了下巴,与身后两个同职的宫女一同,眯眼盯着跪在院中的紫娟,我打量着这个林紫娟的容貌,皮肤白皙,体态纤弱,一张小巧鹅蛋脸,眉眼清淡,是江南汉女的柔和。林侧福晋和她,一个俏生生的,每天涂脂抹粉,将自己打扮得娇艳张扬;一个怯生生的,每天低着头,沉默寡言,唯唯诺诺,任人欺凌。
她的面前放了一件精致的红色舞衣,薄纱的料子,轻薄透气,在烛火下,我能想象到这个太子侧福晋林氏,穿上这个舞衣时的样子:这身衣裳清透,是为林侧福晋贴身设计的,她穿上后,将窈窕身材凸显得愈发火辣诱人。烛火下,她穿着衣裳翩翩起舞,衣上蹙金绣随光影明灭,恍若涅槃凤凰栖于赤焰……
只是可惜,这身衣裳的一粒扣子被扯下来了,上头还有藕断丝连的布料。
“不是我干的……”林紫娟跪在地上,苍白地解释着。
“不是你干的?”月珍拾起地上的衣服,指着扣子掉落的地方,恶狠狠道,“那这是什么?那么大一个窟窿,是她凭空长出来的吗?侧福晋的衣裳,被你弄成这样!”说罢,她揪着紫娟的衣领,“你看,你和侧福晋都是林氏女儿,不过一个飞黄腾达得太子爷宠爱做了侧福晋,一个干了两年还是和我们一样是个粗使的丫鬟。”续而,啐一口,“你分明就是怀恨在心!除了你,谁还对侧福晋有这么深恨意?”
紫娟被她这样扯着,瘦小的身体止不住地坳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今天我要去洗衣服,这衣服取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住口!”淑兰一口呵斥紫娟,用力推搡她,“就你这张烂嘴,再乱说,我撕了它!”
推搡间,紫娟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衣领也被撕了一条大大的口子,她的脸上已有泪痕,却仍是倔强地仰起头,紧抿着唇。
“不是我做的!”她苍白地辩解着。
淑兰将她还没有洗完衣服的水对着紫娟兜头而浇,紫娟尖叫着,身后的宫女俱是一惊。
“何时如此吵闹?入宫时教你们的规矩,你们通通都忘了吗?”一声厉呵,众人皆循声望去,俯身行礼,原来是掌事姑姑周楠来了,我也赶忙走进院子里。
周楠姑姑走到近前,看了眼紫娟,然后把目光调向淑兰、月珍等人,问道:“怎么回事?”
月珍顿了一顿,全然没有之前的气焰,敛眸,低声道:“姑姑容禀,奴婢们遵照御前的规矩,清洗林侧福晋的衣裳,半分不敢懈怠。之前紫娟说她要帮我们浣洗衣物,奴婢们以为她心肠好,疼惜同处的姐妹,便同意了,还好言谢了她,也应承下次也代她洗。却哪想她明里是帮衬姐妹,暗里却对林侧福晋心怀怨怼,将衣服扯了大窟窿,还想栽赃给奴婢们。太子爷每月逢十就要来侧福晋的含章阁,眼见就到初十了,奴婢们宫服破成这样,侧福晋可是会责怪我们的。奴婢们受罚不要紧,若是让林侧福晋和太子爷觉得姑姑管教无方,拖着不让姑姑离宫,这事就大了……”
月珍适时隐去声音,掐了话头。好个伶牙俐齿,好个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她这样一说,周楠姑姑倒是不得不管了!
“有这么一回事吗?”周楠望向身后几个宫女,她们都点头称是。
林紫娟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的肩膀一直在抖。她无力地为自己申辩:“姑姑,我是冤枉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姑姑明鉴。”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看得出她很紧张。
我心里觉得同情害怕,她以后受到的欺负,不会比今天少。
正惋惜着,周楠姑姑一句“你呢?”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姑姑,我才进院子,来龙去脉并不清楚。”我小心翼翼地撇开关系,保持中立态度,既不与月珍、淑兰他们同流合污陷害紫娟,也不为了紫娟强行出头。来大清这么久了,我知道,一味的热心并不会带来好结果,在这个规矩森严的毓庆宫里、在这个拉帮结派、暗流涌动的后宅之中,我唯有保持中立,才能暂时安慰。
更何况,我确实不知晓这其中的恩怨情仇。
周楠姑姑沉吟半晌,道:“将这件衣服修补好,日后你们的差事不能交给旁人代作!”说罢,她正是着被拉扯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紫娟,“紫娟,此事因你而起,证据确凿,理应受罚,今晚去东墙边罚跪一晚,此外,罚俸半月,以平息侧福晋之怒。”
月珍、淑兰笑得得意,手挽着手,还张扬地说着“看吧,我就说不用善待她,说不定林侧福晋早就想整她了!”
紫娟久久停在原地,委屈地摸着眼泪。
一场争端就这样草草平息。惩罚弱势者,偏向作恶人,青天白日,郎朗乾坤,这座狭小的宅子里,再无“公平”二字可言。
傍晚,院子里的人都散去,各自用膳了,唯余紫娟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墙角下。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即使是夏风,也是带了一点点寒意,和现代不同。我从炕上起身,看看对面炕上熟睡的几人,披了件衣服,又拿了件衣服,悄声出了屋。
我原是想旁观着,可是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喊“救我”,脑海中又是那个着红衣、唱戏腔的女子在向我呼救。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入夜,微寒渐起,我呼了口气,在一片清白月光中瞧见了那个小小的影子,脊背直直挺着,便是受罚也这样倔强。轻步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她肩上,她猛得睁开眼睛。
“别怕,是我!我不会告诉姑姑的。”
我按了按她肩头,示意她别出声。她看清了我,便缓缓低头:“谢谢!”
我在她身边蹲下,从怀里掏出晚上吃饭时留下的一个菜包子塞给她:“知道你今晚没吃东西,这是我偷偷给你留的,吃吧!”
她抬眼看我,眼眶哭得红红的,眼神在月光下特别清亮:“这事情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你自己也都说了,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这儿,姑姑不关心真相是什么,只关心她的处理方式是否符合规矩。所谓让你反省,不过是想继续逼你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罢了!”
她看着我眨了下眼睛,又低头。
“吃吧!”
见我催促,她迟疑了一下,开始吃饼,吃了一阵又停下,嗫咽着对我说了声“谢谢”,我站起身,拍拍她。
“不用谢我,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宫女,白天,我怕得罪她们,不敢替你说话。不过晚上,我送点儿吃的给你还是能做到的。”我叹息一声,“在着宫里,没有‘青天’,也没有‘明镜’,只能审时度势,这样才能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