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4日,南京·金陵女子学院。
早晨的薄雾还未散去,丧钟便已敲响整座城市。库尔特突然从行军床上惊醒,发现威尔逊医生正颤抖着放下电话听筒。
“刚接到鼓楼医院的消息,”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萧山令参谋长……昨夜于挹江门殉国了。大家亲眼所见,文醒之参谋抱着他的遗体,在长江边自尽……”
医务室里顿时一片死寂。
“这件事,不能让董夫人知道。”
然而,已经晚了。
“哐当——”
药碗砸地,砰然炸裂,众人浑身一颤。
门口,董夫人保持着端碗的姿势,褐色的药汁正顺着她青筋凸起的手背往下淌。她张了张嘴,脖颈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却只发出“啊啊”的气音。
“阿醒他……”她死死抓住门框,指甲在木头上划出几道白痕,“他几天前还说要去加固雨花台城防……”哽咽声越来越尖,“前天早上……前天早上他还托人送来一包桂花糕……”
“夫人节哀。”库尔特上前半步搀扶,却被她一把推开。
“不,阿醒他不会就这么离开的!”
“夫人……”
“我要去找阿醒,他一定还在下关等着我,我要去下关!”
她突然转身冲出医务室,发髻散落。威尔逊医生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追出,却在走廊与匆匆赶来的魏特琳撞个满怀。
“发生什——”
“拦住夫人,别让她做傻事!”
魏特琳的披肩在疾跑中扬起,却只抓住一把空气。库尔特顾不得脚踝传来的刺痛,飞跃下楼梯,终于在门口截住董夫人。
透过敞开的校门,他看见一队日本兵正押着十几个中国男子走过,其中有个穿教导总队制服的军官被铁丝反绑着双手。
“阿醒!”董夫人尖叫起来,发疯似的冲过去。库尔特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放开我!那是阿醒!我看见他的怀表链子了!”
魏特琳从后背环住她的腰:“君衍,你冷静点!那不是文参谋!”
“夫人,请冷静下来!”
“威尔逊,快去拿镇定剂!”
门口的骚动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一个佩戴少校衔的军官按着军刀走近,目光扫过他们凌乱的衣襟:“何が起こった(发生什么事了)?”
库尔特不动声色地侧身,将瑟瑟发抖的董夫人挡在身后,用流利的日语回道:“这位夫人的丈夫是德国西门子公司雇员,正在汉口出差。”又故意露出腕上渗血的齿痕,“她因思念成疾,方才情绪失控。失礼之处,还请长官海涵。”
对方惊讶了一下,“你的日语十分流利,东京人?”
“在维也纳留学时,有幸结识一位来自东京帝大的同学。日语是向他学的。”这是属于东方图南的回答,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询问,但套近乎总归是一种不错的策略。
军刀出鞘三寸,刀身映出库尔特冷冽的眉眼。他狐疑地打量起他:“你在维也纳学的什么专业?”
“主修历史,辅修哲学。”
“学过黑格尔的辩证法吗?”
“学过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
“为什么不离开南京?”
“海德格尔认为,故乡即是存在的根。正如贵国的武士道精神——有些东西,值得用生命守护。”
不卑不亢的回答,让这位日军少佐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正在此时,威尔逊拿着镇定剂过来,一针扎进董夫人的手臂里。
药力很快发挥作用,董夫人因过度悲恸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松弛下来,眼中的疯狂渐渐涣散成一片朦胧。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的身体像断线木偶般坠入魏特琳怀中。
“我送夫人去休息。”威尔逊弯腰正要背起昏迷的董夫人,日军少佐突然厉喝:
“等等!”
寒光一闪,他粗暴地扯断董夫人颈间的银链。链坠落地,啪嗒一声打开,一张中央军校的戎装照片赫然呈现。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库尔特迅速捡起坠子收好,镇定自若。
几秒钟的安静,各有所思。
“哼。”对方眉梢上挑,“小姐,我没瞎。”
“……”
“支na军官的家眷,是个好猎物。”
“她受德国保护。”
军刀又抽出了几分。
库尔特冷静地注视着他,在脑海中演算一击必杀的可能性。
四步距离,脚踝有伤,夺刀成功率不大。
就在这时,魏特琳忽尔横跨一步,将他护在身后:“This…is not in line with international conventions!Please stop ——now!”
对方拔刀,露出狞笑,步步逼近。
敌强我弱,可不好处理啊。
“你知道吗?昨天我们的一个中队处理了1247名国军战俘。”他突然停住脚步,摘下白手套,露出小指缺失的左手,“你猜有多少人试图反抗?”
答案是:没有。
在麻木中死亡,在死亡中麻木。谁敢唤起曙光?谁会记得斗争!
冰冷的军刀绕过魏特琳女士,挑开了姑娘胸口的旗袍扣:“告诉我,你的名字。”
库尔特嘴角扬起一抹讥讽:“强盗。”
“学过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吧?”
“……”
“那你怎么看待《精神现象学》里的主奴辩证法?”
“……”
无声的反抗。
刀尖又往里挑开几寸,居高临下的傲慢里,女性的柔美若隐若现:“要么回答我,要么现在跟我走。营里正缺人,特别是美、丽、的、女、人。”
“略读过《法哲学原理》。”库尔特眸色渐沉,讥讽更甚,“至于怎么看待《精神现象学》?哼……”这位容克贵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主奴辩证是场永不落幕的假面舞会,当真以为持刀者就是所谓的‘主人’?”
刀尖停顿一瞬。
“终有一天,被压迫者会推翻这虚伪的辩证,让历史真正向前。”他和【她】一起伸手,用力握住刀刃。鲜血顺着银亮的刀身蜿蜒而下,他们的声音却冷静得可怕,“而你、你们——永远成不了主人,只会是旧时代的殉葬品。”
旧时代的殉葬品,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东方图南的控诉,既是对法西斯侵略者的抗议,也是对库尔特的嘲笑——贵族阶级为了自身利益,与疯子共舞,终将埋葬整个德国的未来。
刀刃在血流中凝滞,继而更凶狠地抵近喉间。“殉葬品?”持刀者低笑一声,嗓音里带着危险的玩味,“那你呢?一个在殖民地的废墟上,还妄想反抗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