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如今北羌的国力和脾性,断无可能深谋远虑到去益州造艨艟巨舰“楼船”的地步。造巨船费时费力,至少得数千工匠,草原民族向来居无定所,抢掠时连等过一冬的耐性都没有,不可能深谋远虑及此。
因此墨夷明月的反诘,仍一半多是在耍嘴皮功夫。但他既如此提,却也不可不察,若给北羌十年时间休整生息,安民整治,他们未必没有空闲远虑来造船造舰。
阿秋微笑道:“若要贵主发兵,即便七万人马,我相信一声唿哨,确是旦夕可得。但若说到造船嘛,”她故意地卖了个关子,拖长了声音,直到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拭目以待,她方才慢悠悠地道:
“恕我孤陋寡闻,马背上出生的民族,改行去造船的,我还从未听说过呢。”
尽管是朝会的正式严肃场合,而哪怕面对敌人,南朝世族亦将风度和礼仪看得比一切都重,但到了此刻,一阵哄堂大笑,先自武将队里爆发出来,既而蔓延到文官丛中。即便以谢朗之严谨端肃,亦未能忍住嘴角的抽动。
阿秋并不怕砸她二师兄的场子,会令得他没脸。墨夷明月出道至今,身为水陆枭雄,会千百家帮会谈生意,什么场面没见过,若一次瘪都吃不起,也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二师兄。故此,她逞毒舌是半点都不留口。
墨夷明月双目精光闪闪,打量阿秋好半晌,方才笑道:“贵国的女官都这般嘴上不肯吃亏的吗。这可并非是个好习惯。”
谢朗正想为阿秋发两句撑腰的话,墨夷明月已冷然截断道:“我们北羌人的确不会造船,但是北羌境内也有会造船的汉人。若我们强行征用黄河一带的汉人世族庄园仆佣去造船,再从西南上游掳掠一批蜀地工匠,人数应该是够了。”
他一语未竟,阿秋愤怒地瞧着他,眼中怒火升腾,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同时心中不由暗恨:若论心黑手狠,还得是这位兰陵堂的刑风堂主。
他眼前虽则是虚言恫吓,但阿秋不怀疑有一日若需要的话,他当真做得出来。如若大衍当真触怒北羌,为了报复而掳掠大批汉人工匠为奴隶,再从中原世族庄园强征人口,实行恐怖统治,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从前他们就是这般做的。
如若这般,中原在北羌统治范围内的汉人,只会更恨绝了南朝。因为他们在水深火热之际,南朝人不但能安逸度日,还能空口白舌惹怒北羌,招致他们成为泄愤对象。
首当其冲,连萧长安所属的兰陵萧氏,都不会忘记这仇恨。
墨夷明月轻轻松松两句话,便彻底扳回了局面。他悠然向后扬首,眼中精光慑人,似笑非笑地瞧着阿秋,像是告诉她,这才是政治的本来面目,要多残酷便可有多残酷。你若不肯拿别人的命来赌,就趁早滚离桌面去。
而他这两句话落之后,殿中亦再没有任何人敢接哪怕一句。
一时间殿内静寂无比,只听见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这才是一代枭雄墨夷明月谈判桌上真正的风格,一击必中,轻松便可扼死对方要害。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一直默不作声的公仪休忽然抬起头来,目露精光道:“贵使今日说得怕是有点太多,不晓得贵国的宁王殿下,若知道你替他,乃至替大汗做了一大半的主,会有何感想?”
众人这才醒悟一事:墨夷明月如此咄咄逼人,却只是一名先遣使者,理应有僭越之嫌。若此事传回北羌,恐怕不用大衍动手,那位还未正式出使便已经被夺尽风头的宁王殿下,就先要他好看。
但墨夷明月一大半的僭越狂放,却是被阿秋的口舌言辩逼出来的。若他不显露些真才实料,方才便已经尽落下风了,步步捱揍了。
墨夷明月这才洒然一笑,道:“这便不劳右相操心了,鄙人的师父,在北羌还算说得上话,宁王也算礼贤下士,否则这一趟,本人未必肯来。”
这话便是向公仪休表明,他此行纯因受师尊万俟清之命,不得不来的立场。
墨夷明月算是给公仪休留足了面子,皆因他对这位大师兄还是颇为尊敬的,如今师兄发话,他也就见好就收,和气拱手道:“南朝果然人才济济,钟灵毓秀,萧越见识了。三月后的使节拜访,希望两国都能诚意以待,友好磋商。”
他一时间忽而强硬,忽然软和,却令殿中大部分人都摸不清他虚实,只生出此人高深莫测,毫不情绪用事之感。而无论进退,莫不恰到好处。便连谢朗,亦自眯缝起眼神,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北羌特使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