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说了什么毫无自觉的谢然靠着身后的冰凉凉,睡意如同浪潮般不断袭来,良久之后,忽地听到黑暗中一声复杂的叹息。
……子龙?
谢然仅存的理智中闪过一个名字,下一刻突然而来的失重感过后,紧接着就是环绕周身的截然不同的温暖。
谢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赵云揽住栽到他怀里的谢然,小心地把对方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
混沌的思维不足以进行冷静的思考,谢然的嘴里还在念叨:“我真没醉,你别动我,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坐和躺都分不清,嘴倒是挺硬气。
赵云的声音中满是无奈,“随你。”
他就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和这人讲道理。
黑暗的环境似乎为某些不可言说的旖思提供放肆生长的土壤。躺在他怀里的人褪去往日的沉稳持重,也没有这两日因为身份刻意伪装出的轻狂张扬,显露出几分最真实的任性。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明忻。
赵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怎样的轻而温柔,他抚过谢然的额头,“明天要是头疼,可不要说我没劝过你。”
谢然的回应迟了几拍,似乎是在留给思绪反应的时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赵云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清醒了?”
“我一直都清醒。”黑暗中看不清谢然的神色,但赵云听到这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忽然昂扬起来的小得意,“我还知道你的心事呢。”
他的心事?
赵云的心跳快了两拍,“云能有什么心事?是明忻误会了。”
“骗人。我知道你一直有话想问我,但是憋着没问,是不是?”
黑暗似乎放大了他的心跳声,耳内被震得发麻,赵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嗓音干涩,“云没有……”
“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骗羌人首领对不对?”
……啊。
是的,他是想过要问明忻这个。
黑暗中的赵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他的声音顿了顿,语气自然地接着谢然的话问道:“明忻说的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谢然直白道:“往后再有什么问题,你想问就问。你问我一定会说,你憋着不问我也难受。”
“好,以后我都问。”赵云的声音更加柔和,“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么急迫地行事吗?”
在谢然欺骗羌人首领之后,赵云就敏锐地意识到谢然的“妙计”。
对汉人来说,胡人就是胡人。但对于被划为胡人的各部族来说,大家其实没有什么关联,都是各论各,并没有很强的共同感。
所谓的三族联盟内部可以拆成三组两两关系,谢然今天能用“南匈奴与乌桓联手”的谎言欺骗羌人,转过头就可以用“南匈奴与羌人联手”欺骗乌桓,最后在南匈奴面前把羌人和乌桓都卖了。
三族因他而聚,也只能为他所用。
这个计划……不,这明晃晃的诡计,就像是踩着刀尖前进,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不可挽回的后果。
谢然的行动太急切了,就是被人追着撵着,一定要完成某个目标,才选择了这样近乎越界的危险方式去达成目的。
赵云很担心谢然。
谢然的声音带着一丝柔软的困意,问了一个问题:“子龙,你在军营,你觉得大人的身体怎么样?”
“谢将军?将军身体康健……”赵云先是不解,而后话音一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谢晏身体健康,那谢然也就不会刻意问出这个问题了。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伯父的身体怎么回事?”这可是件大事,赵云皱眉回想。
他不久前还在演武场和谢父交过手,谢父龙精虎猛,一个人能打五个老兵,他没感觉到对方有什么异样。
谢然:“……我没和你说过我娘的事吧?”
赵云闻言一愣。他到太原这么久,又在谢府住过一段时间,似乎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谢父的妻子、谢然的母亲。
记忆里,好像只有谢父偶然一嘴说过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谢父守着儿子,一直没有续弦。
谢然的语气很平静,“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她的印象很淡,连模样都记不大清,只记得她对我很温柔。”
“大人对我说她什么都好。模样好,性子好,能弯弓射鹰,也能给我绣件衣服。”
“但是也有人对我说,她什么都不好。性子粗俗,不安于室,最重要是的……”谢然的声音沉了两分,“身份低贱。”
谢氏是豫州陈郡里数得上名号的士族门阀。
门第之别,犹如天堑。陈郡谢氏不可能容许族内继承人有一个身份低贱的妻子,也不可能接受谢氏下一代的宗妇出身黔首,不通文墨。
“大人为了母亲,拒绝宗族提供的入仕途径,投身军营。军营里的人可不会因为谢氏的名号给大人一点优待,反而因此排挤大人,只能靠着一步一步往上熬。”
“他们成婚后就从谢氏老宅搬出去,自成小家,之后就有了我。”
“后来,母亲就意外因病去世了。大人心神哀恸,自此身体就不大好。”
战场拼杀沾染的血腥凶戾之气本就伤身,外加心中煎熬,一时内外皆亏,竟是一副油尽灯枯之象。
但是为了当时尚且年幼的谢然,谢父硬生生熬过去,又站了起来。
谢然的声音忽然很轻,“医师看过,说这些年保养的好,所以看着还算康健。但常年心伤抑郁,终究有损寿数。”
有损寿数……
谢然没说明确的时间。不过赵云模糊地意识到,那一天不会或许太远。
……谢然匆忙行事,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因吗?
谢然的声音十分昏沉,似乎就要睡着了,“子龙有害怕的事情吗?”
生与死吗?
赵云沉吟着道:“当然会有,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梦。”
在赵家村,他梦到兄长的死和村子的覆灭,被梦魇缠身。后来虽然想开了,依旧印象深刻,难以忘记。
谢然嘟囔道,“这不就和我担心大人一样?不要关于赵风兄长,只关于你自己。”
赵云又想了想,认真地说:“你问得太突然了,我一时间想不到。等我想到,我再告诉你。”
他恐惧兄长的死,但是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正如郭缊杀身成仁,如果能死得其所,他大概会感到荣耀,然后慨然赴死吧。
所以他一时间也想不到自己会害怕什么。
“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迷迷糊糊的谢然忽然坐了起来,“子龙为什么要跟着我来并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