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留往常山的路上,流民之凄惨历历在目,江闻记忆深刻,久不能忘。
所以,不赞同就是不赞同,就算是赵子龙说的话,他也不赞同!
“明忻!”江闻啪地一声放下茶碗,“你来说他!”
他说不通赵云,就让能说动的人去说!
一直旁观不说话的谢然在江闻的瞪视下收回偷拿蜜枣的手,用手巾擦擦干净。
谢然先给江闻添碗茶水,哄住快要炸毛的某人,才将视线转到赵云身上。
赵云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紧。比起江闻,明显是谢然更难说服。
谢然目光平静,“百人成队,算上辎重,队伍可达数百米。这么大的计划,子龙只有一双眼睛,想好怎么照看了吗?”
这话直抵核心,赵云准备好的回答被噎在喉中。
谢然微微一笑,“看来是没想好,所以才来寻我和子笙,是想要一份助力吗?”
“并州情势不比冀州,哪有什么安稳。”谢然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以并州许村民……不,以太原许村民,恐怕我才是子龙心中最不能少的那个环节?”
赵云的计划存在一定合理性,但这份合理性是建立在江闻和谢然都答应协助,甚至是建立在谢然在太原郡的权势之上。
“子龙是不言明便利用朋友的人吗?”
谢然这话说的诛心。赵云强势的姿态瞬间消弭,他神色慌乱,一把抓住谢然的袖子,连忙表白道:“明忻,抱歉,我……我绝对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这件事看起来有些冒犯,但我绝对没有要利用你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我信你。”谢然扣住赵云的手,把赵云拉向自己。“所以为了不辜负我的信任,现在能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然直视着赵云眼中的晦涩,“你想要我帮忙,就不要瞒我。”
赵云不是行事毛躁、不知分寸的人,对方之前根本没有表露出类似想要迁村的想法,突然提议一定有某种原因。
听到谢然的话,江闻也反应过来,他看着赵云,也想要一个答案。
被两人注视着,赵云目光颤动,他缩回手,抿了抿唇想要说话,惊觉嘴唇干得发涩,声音微微震颤。
“抱歉,明忻、子笙,这次是云行事欠妥,改天我请你们喝酒给你们赔罪……”
声音很轻,赵云絮絮地说了些话,接着是一段沉默,过了半晌,才又开口道:“云昨夜,做了个梦。”
“我知道这种事没必要在意,可是那个梦太真了,就像发生过一样。我梦见匈奴袭村,而云未归,之后……”
他捂着额头,宽大的袖子遮住脸,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发抖的声音。
“之后,便是屠村之祸。等到我赶回家时,已经、全都……来不及了。”
毁坏的建筑…惨死的村民…赵伯、张婶子…以及最不想看见的,兄长的尸体……
那些尸体,那些他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都堆在坑里,有的连全尸都找不到。
他抱着兄长的身体,内里的血已经流干了,干瘪的皮囊落在手中,轻飘飘的,却又重到几乎压垮他的全部。
赵云紧紧地抵着头,江闻几次探出手想要安慰,反复措辞,最终只吐出几个无意义的气音。
理智告诉江闻,他应该和赵云说梦都是假的。
现实就是他们赶上了,村子没出事,噩梦都是和现实相反的,哈哈哈你居然连这个都信……
但是赵云身上的悲伤太厚重,厚重到所有劝说和体谅都只能被沉闷地堵在心里。
江闻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谢然先开口打破沉默,他问:“迁村的是,你和赵风兄长商量过了?”
赵云闻言抬起头,除了眼眶不太明显的红,情绪已经归于稳定,“是,兄长答应了。若我能说服村民,他就会帮我。”
知赵云者莫若赵风。哪怕意识到此事略有不妥,但弟弟情绪不好,他也会以赵云为先。
“既如此,便去做吧。”谢然细致地嘱咐道:“这件事是好事,千万要和大家好言商量。你尽力而为,不论结果如何,也算是应了这场梦中预警。”
赵云神情一怔,似是不敢置信,“明忻……”
“我支持,你去做吧。”谢然坚定地重复了一遍。
赵云霎时振奋,神情中颓废尽去,眼神明亮又热烈:“你信我!太好了!谢谢明忻!”
“事情交给我吧!我这就去办!”得到谢然的支持,赵云当真是一刻都等不了,他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去,看背影都能看出这人有多激动和高兴。
赵云是高兴了,而江闻就像一只漏气的皮球,蔫耷耷地伏在案上。
他用眼神控诉谢然:“我是让你劝他不要冲动,你怎么反而鼓励他?”
这下好了,彻底没戏了。
谢然毫无愧色地反问道,“子龙那副模样,你能拒绝?”
好吧,他也拒绝不了。江闻被一击击倒,反驳无能。
“行吧行吧,反正都这样了。我也去帮忙,总不能真让子龙一个人忙活……”江闻有气无力地从座位上爬起,又被谢然按回去。
“安心,迁村的事成不了。”谢然语气肯定。
江闻重新支棱起来,眼神中带着不解,“怎么说?”
竟然还有说法?
谢然从容解释道:“衣物、粮食、炭火、车马……每一项都有子龙心中答案,你若问他,他便用那些早就准备好的答案驳你。”
“我们又顾虑他被噩梦所困,不敢反对。既如此,何苦僵持不下,多费唇舌争论,不如放手让他去做。他做了才知道这事成不了。”
谢然肯定道:“村民一定不会跟他走。”
江闻摸着下巴,思考道:“真定县的条件的确一般,要是能搬到晋阳,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地方……”
晋阳是太原郡治,总比真定有潜力。再加上有子龙作保,未必不能说服一些人。
“子龙想要的不是一人两人,他提议迁村,只是想要圆满。”谢然给自己倒一盏茶润了润喉,“他想要带大家一起逃出那个悲惨的梦境。”
赵云真正恐惧的不是梦,而是赵家村在他不知情的可能性中覆灭的未来。谢然理解这种恐惧,所以授意赵云可以行事。
“至于为什么说村民不会答应……”伴随着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谢然又道:“子龙幼时虽艰,但随着他年纪渐长,想来家中日子越过越好,终究没让他吃过大苦。”
日子要是不好,哪来的这座小院和三五奴仆?
“所以子龙不知道,普通百姓是迁不了的。”谢然说着,眸色有一瞬晦暗。
“土地在哪,他们就在哪。耕者命拴天地,一世难移。”
除非走到绝路,否则土地就是寻常百姓的命根子,一块地就拴住一户人,根本不可能走得脱。
“至于那个梦……”谢然说着有些头疼,他抬手扶额时不小心碰到茶杯。杯中的茶水荡起波澜,飞跃的水滴却始终无法越过杯沿,只能再度落回盏中,融为一体。
“不必急于一时。等我安排好一切,我派人来接村中百姓到太原郡安置,如此,也算是了他一桩心事。”
“至于这次……且让子龙做一回无用功,安一安他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