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兴伟让高廉坐在沙发上缓一缓，阳台早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他跑出去收了回来，拿去了楼上。而橘座和点墨嗅到了高爸爸的伤心，乖巧地陪着高廉窝在沙发上。猫咪呼噜噜的声音渐渐让高廉从电影营造的氛围里挣脱出来，他慢慢收拾了心情，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电影情节和结尾。

高廉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霞光辉映，晞月初升，现世的美好更能衬托记忆的灰暗，想到旧时的世事无常，被迫天隔一方，高廉忽然下定了决心，就今天吧，好好与大伟谈一谈。

家务活干完了，卢兴伟点了外卖，叫了几个家常菜，两人坐下准备吃晚饭。

高廉心里有事，没怎么动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卢兴伟边吃边看他数米粒，“那是电影，假的，你还真把它当真了，饭都不好好吃。”说完，挟了好几筷子菜到高廉碗里，要他别想电影了，好好吃饭。

见卢兴伟会错了意，高廉开口辩解，“不是，不是因为电影。我，”说了一半，他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着说下去。

卢兴伟扒了一大口饭，“你什么，不是因为电影，那因为什么？”他没当回事，只当高廉一时情绪起伏，不能自已，“我说，年糕，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以前一样，遇到伤心的地方就为别人掉眼泪，一点没变，”他苦笑着摇摇头，“偏偏自个儿伤心了，倒是一滴眼睛没有。”

高廉怔愣地凝望卢兴伟随口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原来他的事卢兴伟都记在心里，一点没忘。他嘴唇轻轻动了几下，上齿咬住下唇，几秒后，眼神坚毅起来，下定了决心。

高廉放下筷子，挺直坐姿，“大伟，我有话跟你说。”

卢兴伟双眼前抬，嘴里咀嚼着食物，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高廉开口。

“我这个月会从昌和离职。”

卢兴伟愣了一下，眼神渐渐充满喜悦，他以为高廉终于想通了，“好事啊。”

“荣景找我了，下个月去安北那个新工厂。”

卢兴伟惊得张大嘴，没咽下的食物若隐若现。他安静了几分钟，又埋下头去大口扒饭，只是没扒几下，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碗跟筷子扔到了桌上，嘴里的食物直接吞了下去。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对峙在餐桌两侧。

卢兴伟的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是年糕已经知道了他一直瞒着的，一会儿是他怕不是与生日犯冲，高中是他的生日，现在是高廉的生日，一会儿又是满心的愤懑，锋锐哪点不如荣景，他哪点不如潘越，间或还有/是不是无论怎么做什么，高廉都不能放下要赢过他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尖上忽然就没了力气，连火都发不出来了。

高廉原本以为卢兴伟会暴跳如雷，然后等到的却是越来越明显的疲惫，他忽然心就慌了，“我知道你想让我去锋锐，锋锐很好，你也很好，但我还是不想去。”

卢兴伟嗓音沙哑，“为什么？”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还是忍不住，如果去了，这次他们分开我们的时候是不是就更名正言顺。”

“哈！”卢兴伟觉得荒唐，“什么叫名正言顺，怎么就名正言顺了。”

“因为我用你的钱，你养我，没人会觉得我是配得上这份工作的，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你养的小情儿，还是男小情。”

卢兴伟的气血开始往头上涌，他听懂了，自始至终，高廉都没变过，他更在意的是他不能站在卢兴伟背后。

卢兴伟胸膛开始大幅度起伏，声音却还维持平静，他深吸几口气，“年糕，现在你跟我说实话，当年，高三那一年，”卢兴伟加重这几个吐字，“你是因为被我奶奶逼的，因为钱，还是你就是那么想的，就是不想输给我？”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高廉完全没有意料，他沉默了。

这时卢兴伟忽然嗤笑一声，“好呀，我就知道，当年是因为钱，但钱只是起了个头，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吧，是你始终都想赢我，所以才顺水推舟吧。我奶奶是逼了你，但你心里明白，我有钱，上了大学我就能动，那时候只要撑过三个月，高考以后我们就能离开家，然后慢慢地磨，我们会在一起。可你放弃了，因为你怎么样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怎么样都赢不过我，所以你放弃了，我奶奶正好给了你一个完美地借口，你又是无辜的了。”

卢兴伟身上的消沉没了，高廉就安心了一点，他静静回答，“所以你惩罚了我十二年，大学毕业你就能回来找我，但你没回来，你一直在惩罚我，不是么？”

卢兴伟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你不该罚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没有一刻不在一起，就因为嫉妒这种可笑的理由，你把我扔了，你就不要我了，你不该罚么？”

高廉依然很安静，“该罚，所以我认，我做错了事，你要惩罚我，我认。后来无论外面怎么说我，怎么逼我，怎么恶意诋毁中伤我，我都抗着，我不能没有你，我认了。”他的声音忽然有些悲伤，“但大伟，我不是女人，我不能让人家说起我的时候，叫的是大伟家的。”

卢兴伟的声音消失了，大伟家的这几个字让他想起了村子里的那些女人们，一辈子家长里短，丈夫儿子，婆家娘家，除了这些，她们完全没有了自己，仿佛她们的一生只用谁谁家的就可以代替。

“从小，大家眼里看到的就是你，就是你家的钱，你的聪明，你的出息，说起我来也就只有一句话，好命的小子，巴上了大伟，要不然谁知道他是谁。”高廉还在继续，“大二的时候，我太想你了，有时候会幻想如果我们分开，但我只能想到一个结局，我会变成你的小媳妇，然后我就不再是我了，就变成了卢家大伟的男媳妇。你家家大业大，我可以不用吃苦，不用奔波，不用跟人拼命，你家会给我安排好工作，安排好未来，安排好一切，然后我就只要关注你就行了，照顾你就变成了我的唯一天职。但是大伟，这些跟村子里那些大娘婶子们有什么不一样，那个时候我还是我么，我高廉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么？”

“大伟，我想活着，想自由自在，我想有我的事业。”

卢兴伟突然插嘴，“所以你选择潘越，是因为他欣赏你的能力？还是因为只有他认为你比我强？”

高廉再一次沉默了。

卢兴伟突然有些意兴阑珊，答案显而易见，这是高廉唯一一处彻彻底底胜过卢兴伟的地方。

他以为他会怒气冲天，他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他以为他会气血上涌，但事实是他只觉得累，高廉所说是他真心所想，但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嫉妒，逃不开避不掉的嫉妒，在他与高廉之间纠缠不清抹不去的嫉妒。

他真的觉得自己累了，疲惫不堪，十三年前生活给他的那道难题他没解开，十三年后，它又来了，兜兜转转，轮回往复，他有种错觉，也许他要与这道难题一生相伴，如果他不想放弃高廉的话。

最后他累极思止，不想再继续这次谈话了，“好了，年糕，就到这儿吧，十三年前我没能改变你，现在我也改变不了你，我知道了，就这样吧，我们都好好静一静。”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突然又轻笑一声，“今天是上汜节，我本来给你准备了礼物，现在看来，这礼物太轻了，你自己就给自己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说完他径自离开了家，只留下愕然惊恐的高廉呆坐在餐桌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