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彭格列基地外。
少年透过窗户望去,看到了自家马车和车夫波克的身影,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戴蒙却对他说:“让波克先送你回去吧。”
“兄长大人不一起回去吗?”少年疑惑道。
戴蒙瞥了身后的Giotto一眼:“应某人要求,留下来给我们的雷守庆祝生日。”
不,你的目的根本不是给蓝宝庆生。
Giotto在心里腹诽。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少年眼眸弯了起来,“那我也要留下,我还想跟蓝宝多交流交流感情呢!”
“谁想跟你交流感情了?!”屋里传来蓝宝不爽的声音。
“先回去。”戴蒙说,“你忘了今天下午约了卡尔弗特老师上舞蹈课?”
“可以改天再约嘛!”少年满不在乎道,“我现在更想……”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戴蒙突然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靠在他的耳侧低声开口:“不要太任性了。”
“……”
Giotto听不清戴蒙跟他弟弟说了什么,只看见少年脸色一变,随后神色恹恹地上了马车。
他心中愈发对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感到奇怪。
车夫吆喝了一声,赶着马儿上路,马蹄溅起了一地烟尘。
“呼~那家伙终于走了!”蓝宝幸灾乐祸道。
Giotto本想叫戴蒙一起回屋子里,却在捕捉到他的身影时怔了怔。
蓝发青年还站在门口,少年和那辆马车早已从视野里消失,他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或者说,是落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眼睛像一片古老的深海,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些沉淀了世纪之久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Giotto心头。
“D。”
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几乎是脱口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在透过那个孩子,看谁?”
※ ※ ※
初春之景影影绰绰,远方的风捎来动听的歌谣。
高大的榕树上缠满了长长的红布条,与新绿的枝叶相映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戴蒙仰起头看着坐在粗壮枝干上的少年,他正专心把刚写上心愿的小木牌系在枝桠上,微风拂过他的黑发,日暮为他的侧脸映上瑰丽的鎏金。
“D,看我发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几分雀跃,“我们上一次写的心愿还在!”
“上次?”戴蒙唇角微微上扬,“上次来是好几年前了吧?那上面写了什么,我都忘了……”
少年扯过木牌来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依稀辨认了出来。
“唔,跟这次差不多……”他松开手,木牌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似乎每次的愿望都大同小异呢,希望长长久久,希望幸福快乐什么的,果然人年纪大了,思维方式也会变得单一……”
尽管嘴上吐槽着,少年眼中的光却轻柔而温暖,他冲戴蒙喊了声:“我要下来啦!”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早已向他伸出手臂的戴蒙怀中,后者因为惯性力后退了一步。
“你最近是不是没锻炼啊,都差点接不住我了。”少年渗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他的额头抵在戴蒙肩上,发丝蹭得他的下巴痒痒的。
“是啊。”戴蒙挑了挑眉,“都怪十代那小子借着刚继任首领、什么都不懂的借口老是缠着你,害得你没时间陪我锻炼,”他的声音顿了顿,暧昧地转了个圈,“两个人一起锻炼才能事半功倍,你说对不对?”
“呸,色鬼!”少年嘴上骂道,环在他腰际的手臂却收紧了。
戴蒙愉悦地笑了起来,胸口泛起一阵柔和的涟漪。
少年抱着他,不知为何久久都不松开。
戴蒙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平静,怀中的柔软让他也十分贪恋这份温暖。
如果时间就此定格,该多好。
“今年的心愿又完成了一个,真好。”少年从他怀里仰起脸,眼睛弯弯的,睫毛上沾满了金色的阳光。
“我的瑞恩真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戴蒙调侃道。
“仪式感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少年争辩道,“我们需要仪式感来保持清醒,才不至于在漫长的生命中迷失自我。”
“怎么?跟我在一起会让你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吗?”戴蒙不满道。
“当然不是。”少年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只有一个人,这样漫长的时光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的脸上有一份戴蒙不太懂的追忆和伤感,但戴蒙早已习惯了自家弟弟思维的跳脱,只当他是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别胡思乱想了。”戴蒙揉了揉自家弟弟的脑袋,“你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我们还要一起度过比之前更漫长的时光。”
“嗯。”少年抬头注视着他,认真道,“我爱你,D。”
“怎么突然跟我表白?”戴蒙不由地笑出声。
“不知道……”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换上了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就是突然觉得这一刻,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你。”
戴蒙有些无奈,但还是无比认真地回应他:“我也爱你,瑞恩,下一刻的我只会比现在更爱你。”
少年的脸颊在霞光映照下,染上了一抹红晕。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从戴蒙怀中出来,自然地拉着他的手,“走吧,我饿了,我记得对面好像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锅店……”
戴蒙与他并肩而行,二人的手紧紧交握着。远处,红日从山头渐渐沉入地平线,天地万物被染上绚烂的嫣红,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铺展在世人眼前。
“你对这儿可真熟悉,什么时候偷偷瞒着我来过?”
“是啊,前世来过很多次呢。”
“前世啊,那你在前世……”
戴蒙的话梗在了喉咙,因为他突然觉得手上一空。
他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瑞……瑞恩?”
他脑中登时一片茫然,小心翼翼的、颤着声音叫出少年的名字,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仿佛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
血红色的天穹似乎在悲鸣,哀恸的日暮也逐渐变暗了,远处的山脉、河流,近处的楼房、树木,落在戴蒙眼中,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瑞……”
他想继续呼唤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在刹那失去了声音。
世界一瞬间变为静止,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在逐渐褪去,从地平线上的落日,到身边高大的榕树,最后是他自己,一切都虚化成朦胧的黑影。
最终,所有光芒都消失了。
一种惊心动魄的窒息感猛地袭击了他,戴蒙瞬间睁开了眼。
视野里是无尽的夜色,他只听见自己扑扑的心跳声,主宰一切的寂静弥漫在房间深处。
壁炉上摆放着一支空荡荡的烛台,上面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
他伸手探入枕头底下,摸到那块冰冷的怀表,看清了时间。
——凌晨两点。
他的思绪还有些飘忽、纷乱,意识深处关于那两百年的记忆不分次序地闯入他的脑海。
他翻身下床,熟门熟路地潜入他现在那个弟弟的房间,坐在少年的床沿边。
床上的少年正熟睡着,戴蒙右眼的黑桃印记显露出来,指尖触碰到少年的额头,属于少年的记忆流入了他的识海。
没有,还是没有。
戴蒙收回手,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那个黄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瑞恩从他眼前消失,再次恢复意识时,他竟回到了四岁那年,也正是……伊瑞恩出生的那一年。
面对自己幼小的身体和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已经在人世中磨砺了两百年的强大心性让戴蒙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时光会倒流,但人生重来,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可以更早见到他的瑞恩,更早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伞下。
可是,当他清除一切障碍,把他的弟弟迎回主宅的那一天,他才发现有什么彻底变了。
那天,年幼的男孩乖乖地被他牵着手走在身后,一双纯真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对陌生人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对新环境和新家人的好奇。
戴蒙忍不住笑了出声,他的弟弟这副模样可像极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但他可没忘记这具孩童的躯壳里是保留了另一段人生记忆的灵魂,这小家伙内心的小心思不知道转得有多活跃呢。
戴蒙把男孩带到房间,屏退下人之后,直接开门见山:“瑞恩,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漂亮的蓝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疑惑的色彩。
这样看来,瑞恩跟他不一样,并没有保留那两百年共处的记忆。
戴蒙如此揣测道。
他叹了一口气,掩盖住内心小小的失落和惆怅。
没关系,只要他的瑞恩还是那个瑞恩,不管有没有那些记忆,他都爱他。
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事的事实依然让他觉得很不爽,他决定吓一吓他的弟弟。
“但我还记得你,你前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哦,‘祁溪’是吧?”
戴蒙还特地换了中文,他的弟弟前世为人时的母语,坏心地期待男孩露出震惊的表情。
然而没有。
男孩只是偏了偏头,用毫不作假的疑惑语气问道:“你在说什么,哥哥?”
一盆冷水仿佛浇在了他的头上。
戴蒙瞬间沉下了脸,右眼浮现出黑桃印记,被剥夺了意识的男孩很快变得表情呆滞。窥探过男孩的记忆后,戴蒙意识到——
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瑞恩!
没有另一段人生的记忆,而且在降生到这个世上后,他在别庄的表现,跟任何一个正常的孩童无异!
他想起了最后那段关于瑞恩的记忆,他的弟弟毫无预兆地从他眼前消失……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可怕,清醒过来的男孩突然尖叫一声,惊慌地往外跑。
戴蒙一把拽住了他,男孩死命挣扎也挣不开,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给我乖乖呆在主宅,听清楚了吗?”
这人不是他的瑞恩,戴蒙的动作也不再有任何怜惜,他掐着男孩的肩膀,表情充满狠戾。
“也许有一天,我真正的弟弟会从你的身体里苏醒……”
然而……
戴蒙嘴角勾起苦涩的笑。
到现在,整整十年已经过去了。
他所期待的、他所深爱的、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意义的那个人,还没回到他的身边。
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伊瑞恩·斯佩多这个人一样,他的存在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记住这个梦的人,只有戴蒙。
他按部就班地活在这世上,重新以雾守的身份加入了彭格列,重新与曾经的同伴相识,他的生活看似有条不紊、步入正轨,却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若是他的瑞恩不曾存在于世,若是那两百年只是他的一场幻象,为何他的记忆会如此深刻,深刻到每每想起,总会感受到溢满胸腔的幸福,同时伴随着刻入骨髓的痛楚呢?
戴蒙盯着床上少年沉静的睡颜,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点相似的影子。
半晌后他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黑暗中只留下青年一声低低的叹息——
“真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