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姹抬眼,从车内后视镜看向睡倒在后座的妻子,神色讳莫如深。
随后亮起车灯,挂挡,没给留在原地点头哈腰的下属一个眼神,便猛踩油门,呼啸离去。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动作幅度极大,佩戴在腕间的玉珠顺势滑至小臂,露出了青色血管间微小的三叉戟纹身。
身后,扶容手边才刚熄下去没多久的通讯终端因新消息的弹出而再度亮起。
来自聊天室的弹窗赫然浮现在以一柄倒着的断戟为背景图的光屏之上——
[燕麦粥]:周老板愿意见你。约个时间吧?(7/8, 00:06)
*
一小时后,麻醉剂的药效如期褪去。
扶容睁眼时,正躺在自己熟悉的房间里。
周围一片漆黑,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半晌才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撕裂般的头疼。
掀开被子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睡衣,隐约还能闻到日常使用的沐浴露的味道,卧室内的陈设也都是熟悉规整的摆法,仿佛今夜她就是无事发生地下班回家休息,地下车库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浅眠期间的短暂噩梦。
但她清楚地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不带半点犹豫,扶容走出自己的房间,冲到不远处的另一间卧房前,猛地把门打开。
正对着门的书桌前,同样是一身家居服打扮的焉姹闻声,从黑暗环境中仅有的显示屏光源前抬起头,有些欲言又止。
但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早已貌合神离还分居多年的妻子闯进自己的私人空间,直奔到她身前。
扶容定定地站在她桌边,一言不发,神情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怒气。
距离她们上一次交谈过去多久了?
焉姹有些晃神。
好像自从她第一次干这种腌臜差事被她目睹时起,她们的婚姻关系就开始名存实亡了。
至少有二十多年了吧。
距离她们的女儿离开人世又已经过去了多久,这她倒是记得再清楚不过。
“睡得好吗?”
焉姹的声音低得仿佛不经意吐露的心声。
“我今晚还没睡呢。”
扶容的语气比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更冰冷,还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想假装一个小时前什么都不曾发生的伪装。
她的妻子总是这样,一点面子功夫都不屑于做,厌恶的就是厌恶的。
焉姹在心里苦笑,但面上仍维持着古井无波:
“看来是睡得不好。”
以及答非所问。
“你还在给利维坦做事吗?”
那扶容又是为何要问呢?明知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她们早已站在势不两立的相对方。
“嗯。”
焉姹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手腕处的三叉戟纹身,这回却没再逃避,仿佛也毫无愧疚之心。
如何能忘呢?当年那人以她所在意的一切相逼,抵着她烙上了这枚象征罪恶的图腾,让她到死都只能做他的阶下囚和清道夫,替利维坦做尽罪孽深重的勾当。
平常时刻不离身的玉珠既是于事无补的脆弱的遮掩,也是她试图通过皈依佛教来洗清这些不得不背负的罪的荒诞借口。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曾被用作筹码来要挟她的人所不知道的。
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呢?就连女儿的死也早已被扶容认定是焉姹背叛在先招致的恶果,也正因此,她们几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反正,作为一个叛徒,这些都是她应得的。
*
千求万求得来的与周无渝的会见被约在了中心供给站邻街的一家咖啡馆内。
焉姹与扶容同为当年“三号实验”的研究员和周无渝曾经最为信任的部下,但自从星元六世纪初的那场事变以来,她们的关系便疏远了不少。
事后,焉姹不声不响地成了利维坦的心腹,连带着不曾与她离婚或彻底撕破脸的扶容也不受前上司的待见。
据扶容先前很是识趣的远离和近年来苦苦相求所述,尽管焉姹的行径任谁看来都毫无辩解的余地,但她始终感到妻子的“背叛”是有苦衷的——
“焉姹这么多年来,听从利维坦的指令,替他杀了那么多人,诚然是罪无可恕,但她既不愿意与我坦白做这些事的真实想法,也不曾损害我或你们的利益,明知实验体3-0500的存在却并不向利维坦透露……”
扶容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无渝和杨美丽二人,眼里满是诚恳:
“绯儿的死我终生难以忘怀,我和焉姹的关系也因此一直很僵,自然也不存在无底线地偏袒她的情况。于公于私,我都认为最该铲除的还是利维坦之流,焉姹或许也只是身不由己的受害者之一。
“我当然知道这话听起来很荒唐也很伪善……但至少在推翻利维坦这一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就代表我依然有与你们合作的资格和可能性,对吗?”
今天以金发女郎的异域形象出门的杨美丽懒洋洋地倚在桌沿,看看扶容小心翼翼的眼神,又看看身边低着头表情凝重的周无渝,最后决定战术性地端起咖啡抿着喝。
要说完全尽释前嫌也不大可能,周无渝心里的芥蒂也不是一番话就能说开的,因此她只是用指尖轻点着桌面,未置可否。
“其实,就我自己的消息渠道而言,我知道你从C835城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叫裴望矜,并且目前确实具备着实力不俗的水系能力。”
扶容见状,走出了可退可进的一步。
尽管语气温和,但听起来既像是不同意合作便随时会泄密的威胁,又像是在表明前期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因此具备被结盟价值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