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微微摇头,周太后的手忍不住握紧了他的手:“因为,她不确定了。那次她醉了酒,闯入宝陵王府,事后她忘记了,而那时皇帝虽然年幼却分辨得出哀家不是哥哥,哭着不肯认哀家为父,哀家明白,以先帝的狠心,若是知道瑢儿是她的亲生女儿,或许会对皇帝不利,为保住哥哥的孩子,哀家只有坚称瑢儿是宝陵王之女。但当初为防万一,那夜,哀家曾扯下她一只耳坠…”
任荷茗微微一怔,旋即浑身悚然起来,因为他听明白了周太后的意思——广陵郡王,是周太后还是宝陵王君的时候就怀上的孩子,而先帝对周太后生出心思,也早在那之前。周太后所言,直指先帝并非仅仅是在宝陵王谋刺被杀之后将他抢入后宫之中,而是在他身为宝陵王君之时,就已有趁醉强侵之事。
任荷茗忍不住反握住太后的手,眼泪蓦地掉了下来:“皇祖父…皇祖父别说了…是茗儿的罪过,这般往事,原就是茗儿不该问。”
周太后仰首,看向不知何处:“好孩子,哀家大限将至,虽然舟儿费尽心思为哀家求医问药,力求哀家的身子有些起色,但是哀家的日子怕是不长了。年纪大了,许多事情早已不在意,人之将死,更加觉得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次来春蒐,也是哀家想要趁着身子还能动,来逛一逛故地,见一见旧人。”
任荷茗握紧他的手道:“太后…”
周太后微微笑笑,道:“哀家对着你,坦诚至极。如今哀家时日不多,有一物,重要且危险,哀家出于私心,不愿意交给舟儿,虽然皇后是个好孩子,但是,为了避嫌,哀家也不能交给皇后。哀家明白,这东西交给你,难免也是为难了你,但是除了你,哀家谁也不敢交付。”
他说着,从头上取下一支并不算很起眼的樟木簪子,任荷茗正在看这支簪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见他修长的手指轻巧一动,竟然拧开簪身,从中取出一张显然已经颇旧的纸条来,他轻轻展开那张纸条给任荷茗看,只见上面写着:莫杀薛瑢。
下头盖着先帝的御印。
任荷茗心中震动,周太后将纸条收起,藏回簪子中,轻声说道:“这些年来,哀家始终小心保全自己两个女儿,未曾用到这东西。但是哀家身后,就再没有人能护着她们了。珠儿也就罢了,人人都知道她灵智不全,陛下犯不着伤害她,还大损自己的名声。然而瑢儿,陛下对她一直兼妒兼恨,哀家担心,哀家一旦去了,陛下就会对她…”
他说到此处,却又犹豫,拿着簪子的手微微颤抖:“哀家明白,这是为难你…还是罢了。罢了。”
“皇祖父。”任荷茗却抬手握住了簪子,他的手很稳,握着那支簪子,一如握着一把与世道相抗的剑。他仰起脸道:“茗儿不为难。”
周太后看着任荷茗,便是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也透露出些惊讶,只见任荷茗双眸清定,如坚不可摧的金刚宝钻,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广陵郡王是个好人。虽然世人恨她,怨她,但是她曾经真心为黎民百姓付出心血,这样的人,不该死。来日雁回坝的残体之上,必将筑起新堤,她的心意会永世守护广陵大地的百姓。”
周太后微微一愣,连道三声好,眼中落下清泪来:“世道公理人心的对错,竟然还有人守着。那些认死理的人来守,没手段的人来守,也算不得稀罕。你是个聪明孩子,竟然愿意。”
任荷茗笑道:“正因为是个聪明人,才明白,正道方是人间大道。”
周太后点一点头,道:“好。”
任荷茗从帐篷中出去的时候,正好遇上怀昭公主,他向任荷茗行了一礼,任荷茗也还了一礼,他抬起那双与周太后有几分相似的清眸,带着些隐约的惆怅道:“如今天气总算是暖和了,万物生灵,又熬过一个凛冬。”
任荷茗笑道:“万物原就是应天候而生,有荣便有枯,无论是什么样的生灵,都逃不过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强求与不强求,看破与看不破,都不会撼动天道。怀昭公主冰雪聪明,想来不会受此所困。”
怀昭公主眉间的刻痕却依旧无法消去:“郡王君高看侍身了。在侍身看来,这世上不缺聪明人,然而聪明人同真正的智者是不同的。聪明人或许知道所有的道理,却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并践行所有的道理,知道和懂得这二者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却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侍身年华渐老,唯一的儿子却远赴外邦和亲,如今…侍身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怀昭公主与周太后这一对父子缘分的再续,靠的是他唯一的儿子薄凤和的牺牲,但是这失去何其巨大,收获又何其短暂。
任荷茗叹息道:“本君明白。本君也不知有什么能为公主所做的,只能请公主莫要将自己看作外人,有什么所需的,困难的,多与兰陵郡王府知会一声。”
怀昭公主抬眼看过他真诚的神情,拜道:“多谢郡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