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十岁时,了然却告诉我,不可能的。”难平的手忍不住扣住马车中桌案的边缘,在任荷茗颇喜欢的柳木桌上留下深深的指痕,“我仍然记得他脸上的神情,平静得好像在说今日午后会下雨一样,对我说,不可能的。一个男子,只要离开佛寺的庇佑,孤身一人,就好似没有壳保护的蚌肉,会被这世上的女子肆意欺凌。我为僧侣,纵使天纵奇才,今生今世都只能躲在佛寺之中钻研佛法,甚至不被允许搭救任何一人。如果不是真字卫,红莲庵不会收容我,我甚至连收容像我自己一样的孤儿都做不到。”
任荷茗抬起头,看向车窗外变换的街景。
此地是京都,既是人分三六九等最明显的地方,也是这世上法度最严明的地方,皇帝的眼皮底下,不能淫辱男子的律例才算是个律例,然而这律例也不是为了男子而设立的——他们是达官显贵的父亲、丈夫和儿子,是这些女人的尊严、面子和荣光,是世家之间进行政治资源交换和结盟的重要砝码。保护他们的律例,不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是为了保护他们背后的女人利益。
而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的安危岂是律法上写的字可以保护的,就算事后严刑峻法杀了玷污男子的女人,欲热上头时又有几个女人可以自制,男子的一生轻易便被毁了。
作为一个男子,若想平安,唯有依附在这世道赋予的强权之下,处处顺从,才能得生机。纵然难平胸怀大志,聪慧过人,也不能一展宏图。他的一生,虽并不是不能有所成就,但比起一个与他才华相等的女子,注定要浪费大半。
“我原本不想回到慎字卫的。可是住持说的并不对,就连佛寺也不能庇护我,平城皇商的独女看上了我,硬要纳我为侍,谁能为我做主?没有人。我只有求助慎字卫,好在,兴陵王还肯帮我,肯为了我这个半吊子的暗卫料理了皇商。”
平城。任荷茗隐约想起,京兆尹王雪子似乎就曾是平城县令,手上不由微微顿了一顿,但随即,又吃下一片梨子,只觉得肺腑清凉,甘甜宜人。
任荷茗随口打了个岔:“因为曾经遭人骚扰,所以转而喜欢男人吗?”
“我想我只是…厌恶女人。她们的居高临下冷漠无情,使我无法产生喜欢这样平等的感情。”难平蹙眉说道,不过那厌恶的神情很快变得柔和,“公主是…不一样的。他自有他的业,傲慢且易怒,但他热烈而勇敢,他是真实且有缺陷的,而他从不为自己的真实感到羞耻。纵使他有百般不好,在我眼里,这世间只有他一个灿烂地活着。”
任荷茗与薛铢算不上投契,但难平这样说,他能懂得难平的心情——难平与薛铢,同是对世俗心怀怨愤之人。大约正是因此,难平才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薛铢去和亲,看着自己所爱之人不得不为了家国在一个不爱的女人面前低下高傲的头,被挑剔和使用。
“你想要的,不是将丽硕公主禁锢在身边。”任荷茗轻轻地说道,“你是想给他自由。”
难平蓦地看向任荷茗,忽然就落了泪。
他说:“哪怕拼尽我的性命,我也想让这世上有一方净土让他随心所欲。我原本以为不会有人懂得的——多谢郡王君。”
其实任荷茗想,难平对薛铢的感情应当是十分复杂的,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他与薛铢应是同病相怜的,身为最尊贵的公主亦或是最卑微的弃婴,这世道都不曾与他们自由,他们想要的仅仅是这自由而已,可是谁又真正能得自由呢?因此任荷茗敬佩薛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为公主的职责,不曾逃避,甚至不曾犹豫。他所有的反叛和自由,都被他清晰地置于责任之后,他无惧于自己命运的悲剧。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任荷茗淡淡道,“无论是多么好的春花秋月,又或者是才女佳人,总没有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再美好的开端,也总有一千种方式结束得让人惋惜。其实人生不过百年,到头来总是一无所有,如何强行挽留也是无用。你与公主的情意,既然曾经两心相映,便是这世上许多人至死不曾拥有的,只管当作幸事罢。纵然一别再难相见,至少都还活着,总还是见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若是能各生欢喜,便更少一份牵肠挂肚。”
难平垂首,良久笑道:“难平此生之幸,尽在薛铢。愿余生苦修,换他一世平安。”
如此在一个天空碧蓝的晴日,咸安帝举行了盛大的仪典,送别了丽硕公主与昭宣公主。
任荷茗是新遭降位的郡王君,薛钰仍未从宗人府中放出来,外命夫中不乏对他眼光打量、脸色不善、窃窃私语的,萧继后便抬手招任荷茗过去,以自己有身孕站立辛苦为由,让任荷茗站在他身边扶着他,为任荷茗撑腰。
今日的薛铢着大红正装,金线缕成的龙凤盘旋在他迤逦的裙摆上,将他艳丽的容颜显得越发出众,亦有天家公主的端庄高贵。他的脸上并无笑意,只是郑重地拜别咸安帝。难平身为高僧,亦理所当然地在送别的队伍之中,他一身洁白无垢的僧袍,通身颜色只有眉心红痣处以赤砂描画出的莲花,面容竟如古井般平静无波,不见了素日的妖异。他缓步上前,轻轻扶起薛铢,无比自然地将他从不离身的那一串楠木佛珠盘绕在薛铢腕上,好似职责之内一份再寻常又郑重不过的祝福,任荷茗却知道,那是他将自己的一生都系在了他的腕上。
不会有人知道。就算薛铢是公主,他与难平依旧是在这世道之中两个卑微的男人,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之前的情意,因为他们没有选择,无力挣脱,所以没有人会在乎。
薛铢神情高傲依旧,只是淡淡抬眸看了难平最后一眼,旋即利落转身走向伊利目,那只戴着楠木佛珠的手稳稳搭在伊利目的手中,被她扶上马车。
昭宣公主也是一样上前拜礼谢恩,任荷茗看见他父亲林隐舟——如今已是怀昭公主,眼中有莹莹的泪光闪动,周太后眼中也满是不舍之意,只是无人知道这不舍是对着丽硕公主还是昭宣公主。
与此相对的,是咸安帝脸上压抑不住的喜悦。
因为她知道,今日之后,史书会再度为她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她终于解决了始终滋扰中原北境的蛮夷之患,大晋将来的太平,她将会有不可磨灭的功劳。虽然这功劳在任荷茗看来,就算不记在为此殚精竭虑的薛镇、骁勇奋战的薛钰身上,也该记在那些为此付出生命的大晋士兵和付出终生的两位公主及与他们一同出塞的仆役、学士和医使身上。咸安帝忝居在这功劳之上,不曾吝惜牺牲。
今日送出去的这个儿子算得了什么?咸安帝的目光只是短暂地落在薄凤和身上,眼中划过一丝惋惜。
是啊。尚且不如失去的这个美人让她心痛。
秋风猎猎,和亲的队伍离城向北而去,不久,便连那飘摇的旌旗也看不见了。任荷茗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萧继后轻轻握住他的手,侧首看去,只见他的目光望着遥远的天际处高飞的鸿雁,一如往日的清淡坚毅,不知是在怀念,是在羡慕,还是在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