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钰说话总是平静的,这句却让人听出些委屈,可知,她是真的觉得委屈。任荷茗脸微红,无奈笑道:“岂是我舍不舍得。我固然不舍得,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岂能一味任性。此事只好你与我各做一半。若我没有猜错,燕部之所以肯将伊图留下不换,是老单于打定了今年再行猛攻,其目标一定是攻破幽云或是将你生擒,这般才能将伊图换回去。先前罗鄱之事,镇姊下手得当,燕部内部已有分裂,趁此机会,可以大锉燕部。你若带领长安军再打胜仗、再立战功,一则你的地位上来,母皇自然必得厚待皇贵君,二则你掌握长安军掌握得好些,皇贵君才能再复恩宠。”
只是任荷茗也知道,收拢人心甚至都不是最难的,难的是把握好那个度,长安军的主帅,只要稍稍让帝皇觉得不安,必定是抄家灭族的下场。不过这些话不便说出口罢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薛钰并不和任荷茗提这个,只是微微一笑,一吻轻轻落在他颊边,痒得他半边身子都酥了:“那我走之前,阿茗,让我再……”
烛光摇曳,帐纱浮动,一夜无眠。
秋风卷起连天衰草,白霜浸满长道的时节,任荷茗再度送薛钰远行边疆。
咸安帝对这个听话识趣的女儿很是满意,虽然因皇贵君获罪,不宜在宫中大办送别,也赏宴于十里长亭,于是早有人在那十里长亭缠绕柳绿纱,清扫设宴。东西并不多,只是七八清淡小菜,些许瓜果糕点,并不是正餐,多少也是咸安帝催促她离去的意思。
无论是从前荣极还是如今困顿,她的众姐妹之中,依旧只有谢镇来送她,并为她带来一壶兴陵郡王君酿的梨花白。
宴席之中,还有同薛钰一起返京的燕轻将军。
他依旧是一身青色骑装,英姿飒爽,身上披的是件金灿灿花色艳丽的猞猁裘,席间饮酒,爽朗大笑间,只觉得明眸似剑光,银齿雪亮尖利,格外俊丽动人。
任荷茗酒量寻常,但趁燕轻离席,专意端了酒盏在回席的路上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迎上,行礼道:“先前王主拒婚一事,损伤了将军的清誉,终究是侍身亏欠了将军,还望将军大度,能一杯泯恩仇。”
燕轻被任荷茗拦住,微微一顿,旋即一挥手道:“无妨无妨。婚嫁之事,本就该你情我愿,一厢情愿有什么意思。我的…清誉,若有什么损伤,是因为我自己热烈追求兰陵王,可是一个人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他们爱讲究那些,让他们讲究去。兰陵王确实是难得一见的英杰,坏损些不重要的名誉也不亏,反倒是我对不住你,兰陵王对已有婚约还为她百里求粮的夫郎情深意重是应该的,来日史书工笔若是留下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反倒污了王君和兰陵王的真情。”
任荷茗笑笑,道:“那才真正是不要紧的事情。人百年身后,谁不是被戏说胡说,到时候九泉之下一无所知,说什么又能如何,随便他们怎么说。”
燕轻眼眸一亮,越发笑得朗然,任荷茗旋即正色道:“其实以将军这样的才能,没有必要在意自己的男儿身份,早早困于后院之中生女育儿。将军能够驰骋疆场,建功立业,侍身不知道多羡慕。”
燕轻本欲提腿离去,听得任荷茗说这话,不觉回身看他,双眸明灼,熠熠生辉,笑道:“你猜一猜,我是不是也这样想?”
他这般说,任荷茗不由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他母亲乍然被调到波云诡谲的长安军,无论是看出眼下的薛钰并不想要她的投诚,还是看出如今的长安军不是一艘稳妥的大船,干脆借机编造燕轻对薛钰生情来获取咸安帝的信任和愧疚,更加正式为燕轻争得了武将的品级。
先前他那副一往情深的痴情人样子,全是装出来麻痹咸安帝,让咸安帝放心给一个男子武将封赏的。
任荷茗惊讶地看着他,不觉露出微笑来,燕轻亦默契地微微笑了,郑重行礼道:“王君,珍重。”
说罢转身离去。
任荷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皇贵君的身影——比起燕轻的清简野性、自由得仿佛一匹美丽的豹,与他同样强大又美丽的那个男人,任荷茗所仰慕的皇贵君萧纯钧,却被那重重堆叠的虚幻的金玉和锦缎缠绕束缚,困在那冰冷幽深的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