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丽硕公主,兴陵郡王便起身行礼答道:“父后仙逝,长兄纯孝,便至皇寺日夜为父后祈福,因太过悲伤,损伤了身子,眼下正在青泰庵养着病。”
兴陵郡王是好心,只是她说这话,任荷茗都不信,依丽硕公主的性子,沉浸在丧父的悲伤之中是真,但不出席宫宴,恐怕是怨恨他父后尸骨未寒,宫中已是一派喜庆欣荣,忬贵君已然执掌六宫,直逼后位,定贤皇后生前并未如何宠爱过他的母皇也早已有了宠爱的新人在侧,打算着立谁做继后。
咸安帝轻哼一声,道:“若真是纯孝,便该顾及朕的爱子之心,好好照顾他自己的身子,怎能一味沉溺。”
咸安帝责备闵氏所出的皇子,六皇女的生父闵贵傧却不敢说话,只是一味低着头——他早在先前的事中得罪了定贤皇后一系,连他的母族如今也已将他背弃,他身为高门闵氏之子、六皇女的生父,不说于后位没有一争之力,甚至在宫中都沦为半个透明人,实在是尴尬。
反而是闵才人,侧首间一对红白绚丽的三尾玛瑙步摇轻晃,明艳的容色上是淡漠如薄霜般的神情,只是看过一眼来,冷冷淡淡地道:“丽硕公主素来是孝顺的,只是失去父亲这样的事,怎能轻易放下。”
他这样说,咸安帝便平和下来,再加上,丽硕公主虽然胡闹,但自定贤皇后重病以来,已经收敛了许多,比起往日只知和美貌宫女玩耍,常常除了在病榻前照顾定贤皇后便是为定贤皇后祈福,再没有闹过一点乱子。想起这些来,咸安帝也不由心软,垂首沉静片刻,转过腕上一串翠艳的翡翠佛珠,抬头时,似乎神情悠远:“记得定贤生前最喜欢翡翠,前些日子,西南贡来一方阳绿鲜匀的翡翠,可惜定贤已经封了梓宫,不能长伴他身侧。便赏给铢儿罢。”
兴陵郡王便是行礼道:“儿臣代长兄谢过母皇。”
咸安帝这才盖下印,让冯岚将她写成的长安二字拿下去装裱,送到兰陵郡王府上,回身登上凤位,萧定君与广陵郡王也都退下了。任荷茗这时才觉得过了一关,身旁的薛钰则悄悄自桌下伸手过来,轻轻攥住他冰凉的手指,她的手温热如春,缓缓化去了他的紧绷,许久,任荷茗才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
那厢梅贵傧自请为咸安帝清歌一曲,唱的是一首他自作的回文词,唱到“别时见梅青,青梅见时别”一句,他嗓音清冷,此时却有说不出的缱绻,咸安帝也不由感叹,吩咐拿了一对青玉梅纹镯子赏给了他。
此后便是寻常行宴,御膳一道道端上来,南府则献上一个个歌舞演乐。除夕宫宴到底多有皇亲在场,并不能容一众宫君展示才艺争宠,更不必说出身清贵的公子们尤其不愿在外人面前卖弄,何况梅贵傧这样的性子,想来他平时必不轻易开口,今日这一曲是为了任荷茗才愿意为之,任荷茗心中亦是感念。
行宴至尾声,忽然见戚惠君款款上来,他换下了方才的宫装,而改穿了一身极其华丽的舞衣,紫红衣衫轻薄似云雾,明艳若烟霞,拖出一对长长的水袖,及地青裙缕金缀珠,百褶于施礼间便悬散如花,漆黑发髻只以灿烂金珠点缀,浓妆艳抹之下,更显得容色逼人,连忬贵君那般容色都不得不逊了几分。
他深深拜下,又举目望向咸安帝,道:“陛下,臣侍自知有负陛下深恩,多年来,一直惭悔不敢面圣,如今陛下再度允臣侍参办除夕宫宴,臣侍清楚是为着钩儿的缘故,亦知自己年老色衰,不似当年,但臣侍私心,想要再度为陛下一舞,了却此生遗憾,还望陛下,恩准。”
说着一叩到地。
咸安帝一时只是看着他,并未说话。
任荷茗虽然不知其中的陈年旧事,但如何猜不到,当年咸安帝与戚惠君恩爱情浓之时,曾许他仅次于定贤皇后的尊贵,让他协理六宫参办宫宴,宴上或许因何缘故,曾让他为她作舞,彼时的戚惠君正是年轻美艳,惊鸿一舞,是她们二人的情意最鲜美的点缀。
戚惠君因家族之事困顿多年,好容易凭借女儿重新得到注视,他想要翻身,必定要紧紧抓住那往日的情意。
只看他多年如一日辛苦克制保养身姿容貌至此,又能忍得住多年不见咸安帝,不去利用一点当年的旧情只为留待今日,便知道这个男人绝不容小觑。
管弦起,戚惠君双袖一展——在这般年纪,他竟仍然翩跹若蝶,除却童子功力,这些年来,即便身为高位君傧,身处后宫一隅,怕也没有一日断了苦功。丝竹靡靡,鼓点轻巧而越发紧凑,催动他的舞步,他水袖舞起若云霞,一连转满了十六旋,终是一曲毕了。
他的舞步丝毫无可挑剔,只是终究不再是少年,停了舞步便不觉有些摇晃,咸安帝快步走下殿去,轻轻将他扶住,道了一句:“欢儿。”
戚惠君垂首浅浅一笑,道:“陛下恕罪。”
咸安帝牵住他的手,面上露出沉浸于往昔的神色:“这舞,你上一次为朕作时,朕与你是那般恩爱。那时…那时你是朕的贵君,既然如此,欢儿,做回朕的贵君罢。”
她是那样认真,就像她方才与萧定君鹣鲽情深时,或是回忆起定贤皇后时一般,短短时间,她就这样演了三场情深如许的戏码,任荷茗看得见陆恩傧眼中碎冰一般清明的嘲讽,座下看戏的人却好似一个比一个投入,有许多嫉妒不已,有许多暗作盘算……有人轻声唤任荷茗郡王君,任荷茗抬头看去,只见察理端着一碟新上的糕点奉给他,那糕点雪白半透明的糯米皮里,透出令人垂涎的玫红,正是玫瑰流心雪玉圆——任荷茗分得的是橙心儿的,没有这个。他抬眼看向萧定君,萧定君却是悄悄含笑,偷偷示意任荷茗他不吃这么甜的,这碟就给了他了,并未在意场下人全情投入上演的好戏。
任荷茗看他并未伤心,倒是微微放下心来。
咸安帝要封戚惠君为贵君,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忬贵君和阳陵郡王。
忬贵君面无表情,阳陵郡王只是自桌上取了酒杯一饮而尽,还是素来依附忬贵君依附得紧密的祥贵傧,他本就是礼部尚辅之子,忍不住道:“陛下,后宫规制一后三君,只许有一位贵君,怎可轻易…”
咸安帝只冷了脸淡淡道:“又如何?”
祥贵傧便吓得噤声不言了。咸安帝御宇多年,早已不是当初任由祖宗规矩拿捏的新皇,规矩是皇帝定的,她也是皇帝,岂会容他人掣肘。若说她原本还要考虑苏氏的想法,如今被她拿捏住错处的苏氏,已经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找她的不痛快。
想来今日过后,戚惠君——不,惠贵君的蕙馥宫便会再度门庭若市,后位的角逐之中,又多了一位新的竞争者。
任荷茗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此时女官进殿来报,已将是新旧相交的时辰,掖庭司已经备好了用于庆祝烟花,还请咸安帝移步观赏。
任荷茗举目望向漆黑夜空上的点点星辰——
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