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荪萍称任荷茗为公子,多少有些下马威的意思,葛尚侍不知为何,还怼了她一句,任荷茗倒是不太在意,只因他心里还没绕过这个弯来,不曾觉得自己已经是她的郡王君。更何况,荪萍话说得轻巧,其实是萧定君身后站着幽云军,这般巍巍军权,既是倚仗也是拖累,一言一行必得小心谨慎,恩傧更加不过是白衣入宫为侍,承恩诞女才封的傧位,连带着兰陵郡王出身也不高。在这禁宫中,本就一尺的规矩是一尺的规矩,萧定君、陆恩傧与兰陵郡王却不敢严丝合缝地卡着那一尺的规矩,非得再让出三寸来不可,任荷茗嫁狗随狗,一并谨言慎行,本也是应该。
任荷茗微微笑道:“坐了一日,早已累了,活动活动倒好。何况恩傧主子如此大张旗鼓请荷茗去会宁宫用膳,是为了彰显对荷茗的重视,荷茗懂得,感念在心。”
荪萍听得任荷茗说这话,眼中显露出几分满意,恭敬道:“老奴托大,昆山侯府赫赫多年,家教果然不俗。”
他虽是奴才,但想来伴随陆恩傧多年,也与挚友无异,夸赞任荷茗一句,任荷茗便含笑受着。不过荪萍说到这处,神色却微微有异,想起任荷菱不过一度入宫便惹出的祸端,不自觉腹诽一座侯府出来两样家教,任荷茗眼波灵澈,觉察他的心思,垂眸间有些愧意,自觉这事也有他的责任,无奈低低道:“让尚侍见笑了。”
如此走出蟠桃殿不远,便是一座小花园,回廊九曲,单这一路,走至一半,才忽见一树嫩绿柳丝掩映中,着淡淡梅子青颜色春衫的翩翩少女正立在廊外树下,她气质过于安静,不走得近了甚至发觉不了她站在那里,见得任荷茗来,方才粲然一笑,霎那间,仿佛那遥看近却无的春色只在她一人身上。
任荷茗微微一怔,已听得荪萍讶然道:“五殿下您…”
薛钰道:“本王只站在此处同…同任公子说几句话,不算失礼罢?”
荪萍微微踌躇,道:“此处只这一条路,老奴便在前头等着公子,只是…还请五殿下快些,主子还等着。”
“本王晓得。”
荪萍行礼退避,园中便只余任荷茗与薛钰两人,薛钰距任荷茗三丈有余,柳条又绵密宛若珠帘,已是能守礼中之至,任荷茗却觉得双颊滚烫,一时垂着首不知所措,片刻方道:“不知殿下有何事,这样急急地要拦荷茗。”
薛钰似乎也有几分忐忑,轻轻道:“听得母皇下旨赐婚,本是高兴,却听说殿上的事,便觉得该见你一面,亲口分辩清楚——小王并不曾看中旁人。”
任荷茗垂首道:“你只说,那日见着他了不曾?”
不肯将话说满,但薛钰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任荷茗是问什么,道:“小王…小王自然是看见了。公子的哥哥与公子皆是佳人,只是在小王看来,男子容色如何,只在于这女子心悦他与否。若是心悦,这男子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标准。岂不知,太祖皇后未嫁之时曾对太祖舍身相救,眇了一目,因此即便太祖皇帝十里红妆摆到府门前犹不肯出嫁,太祖皇帝性子狂放,便在他闺外高声道,夫君岂不知,我瞧天下男子,都多了一只眼睛。”
薛钰这般说,任荷茗忍俊不禁,轻轻笑出声来,薛钰微微一偏头,一双清澈眼眸直直望着他,少顷,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任荷茗侧过身不愿看她了,她又举礼告罪:“是小王孟浪了。”
说着悄悄抬眼,见任荷茗面色缓和,复又得寸进尺地故作叹息道:“唉,从前单听人说这情之一字熬人,也并非不信,只是却不想竟如此熬人,尤其是…自个儿一腔热血,却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是对我有意呢,还是无情。”
任荷茗掀起眼帘来,毫不留情地讲她:“陛下圣旨已下,我已是你正君,得了便宜还在这卖乖。”
薛钰却道:“皇命难违,岂与心意相关。”
任荷茗不说话,她便追问:“小王也知,公子与小王相识时日尚短,要如何海誓山盟,就算公子肯说,小王也难尽信。只想问问,公子此时想法。”
任荷茗沉吟片刻,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薛钰一顿,亦正色抬手行礼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而后便道:“还请公子先行一步,小王自彼路绕行,会宁宫…再会。”
任荷茗曲膝为礼,随即垂首快步向园外走去,不多时,听得薛钰翻栏入廊,轻盈落地,大步流星向另一门走去,任荷茗禁不住回首望去,正见薛钰也侧首望来,杨柳烟堆,瞧不清她面容,只见她笑出两列洁白贝齿,不由得心头一突。
方才的慌张,似乎也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