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坟场建在一块荒地之上。
坟场和荒地没什么区别,只是多出来几个鼓包,这些鼓包叫“坟包”。
丁美花以前一直不明白,明明提倡人死火化,人往那轰隆隆的火炉子里一撂,再捞出来也不过一抔白灰,就算在罗在骨灰盒里,也没有二十斤柴禾占地方,为啥要特意给死人堆出来一个土坟包呢?
直到一个春草初发的早上,听到熙熙攘攘的人声,被搅混了清梦的她从坟包里飘出来,坐在自己的墓碑上,打哈欠。
天蒙蒙亮,大清早起来是一天中寒气最重的时候,如果丁美花还活着,她会切一块大大的姜片,泡进茶水里,然后热乎乎的喝下去,最好再切点大葱的根,一碗茶水火辣辣的,驱寒又祛湿。
但是她不能了,她现在是个没形没影儿的魂儿,不会受凉,不用喝热茶,也拿不起菜刀。
她活了74岁,活的足够久、足够长寿,74个春夏秋冬,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没遭遇过,本应该寿终正寝的魂飞魄散,偏偏困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大理石墓碑下好几个月。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丁美花坐在墓碑上,撑着手,两条白花花有点透明的腿摇晃着,死后的她恢复了生前最漂亮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稚嫩,小脸,大眼,眉毛乌黑而浓密。
心智也回溯到了最漂亮时候的程度,十五六岁的样子,活跃而机灵。
她歪着脑瓜儿一边思索、一边看着一行人大包小包地从黑色的轿车里出来,冲她这里走来。
他们个个表情肃穆,神情漠然。
丁美花:“嚯!一脸衰样儿,就跟家里死了人一样!”
说完,丁美花就后悔了。
这一行人停在了她的幕前,在她幕前有点遭灰的小石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饺子、糕点和白酒。
为首的男人看起来四五十岁,一脸褶子,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男人大概是个不善言谈地人,一张嘴抿得死紧。
随后跪下的两个看起来更年长一些的女人大概是男人的两个姐姐,她俩睫毛一抖,落下扑簌簌的泪珠,颤颤巍巍道:“妈……”
丁美花:“……”
这种感觉很奇妙。
十五六岁的丁美花在人生弥留之际,看见了自己三个四五十岁的孩子,在自己的坟头哭哭啼啼。
两个大女儿,一个小儿子。
丁美花突然感觉头有点疼,鼻孔里泛起浓烈的红花油的味道。
哦!她竟然还记得这个味道的名字!
她每次操劳过后,左边脑袋疼得厉害了,就会用红花油摸在太阳穴上,可以缓解不少。
这个清凉凉、辣嗖嗖的味道,她闻了几十年,可能把她的骨灰都腌入味了,她实在不想多闻一会儿了。
三个子女们例行公事地忌酒、磕头、点燃扎好的纸人,丁美花依稀记得自己魂儿不散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便把脑袋别向一边。
“小满,你不是盼了好久要看奶奶吗?为什么站那么远?”男人站起身来,道。
他拍拍裤腿上的灰,理了理衣服,两个姑姑摸摸眼角的泪痕,三个人连同丁美花朝角落里缩着的女孩看去。
“小满?”丁美花用牙齿盘着这两个字,心中涌出莫名的情绪。
她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凑过来祭奠我呢?
丁美花突然想仔细看看这个“小满”。
她从墓碑上直立起身子,朝小满的地方飘过去,小满重重地低着头,厚厚的刘海压住额头,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鬼,还要像个女鬼。
魂儿的脚不能着地,丁美花得把自己的腿蜷起来,凑到她的脸下面,仰视她,才能看清她的脸。
那丫头明明长的很漂亮,和她有七分相像,却偏偏剪了一个比铁皮都密不透风的刘海,要多不透气就有多不透气。
“喂,你怎么不拜拜我?”
丁美花背着手,故作严肃地质问小满,感觉自己像个颐指气使的小领导,更像个耳提面命的老长辈。
小满当然听不到她的话,漠然地杵着,好像含着一肚子心事,又好像心里有个巨大的槛儿,还没鼓起勇气跨过去。
“喂——这个死丫头,在城里天天缠着她妈告诉我,要我带她来坟地,我说高考结束的,等高考结束的,好不容易结束带她来吧,你们看看,又和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男人有点不耐烦道。
两个姑姑听到男人的话,嘤嘤相泣,男人的脸色更黑沉了,眉毛拧巴得呲牙咧嘴,仿佛觉得哭哭啼啼很烦人。
他一步上前,一把薅过自己磨磨唧唧的女儿的一只袖子,女孩像个鹌鹑一样被父亲薅到墓碑前。
女孩飞快地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撇开头。
“呜————”
女孩沉闷在刘海阴影里半晌的脸,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角瞬间红了下来,晶莹地泪水不要钱地砸下。
丁美花凑到小满的脸下观察了半天,很想扒拉来小满厚重的刘海看个清楚,却无能为力,这下好了,被滚烫的泪水浇了个万箭穿心。
滚烫?
丁美花竟然感觉到了眼泪的温度。
男人脾气很大地道:“你不就是想见她了吗?嗯?真够磨蹭的,我得叫你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