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轻声呢喃,显然他说的不是哈德利星的那所小房子的窗台。
“全是他们收集来的,每年都会留下形状最独特的那个。”
“我给联邦打仗,但是我的妻子和儿子还要捡许多塔塔树的种子去作坊换点零花钱。其实联邦的工资不够用。大分裂之后,刚建立没多久的第五军太穷了,每一个来到卡姆兰的人都在自嘲是贷款上班,他们都知道。”
“我问他们要不要搬去更近一点的中等星生活,但是他们觉得那些地方房价太贵,连雨水都不允许收集——许多中等星和高等星禁止居民在家自建水窖和蓄水池。”
说起来非常奇怪,朗和劳伦斯相处了很久。
但他们谈及最多的话题永远是边防线、战斗、异种潮汐,好像很少很少会聊起关于彼此生活的部分。卡姆兰的生活简化成两点一线,战斗、休息,与训练之间再容不下其它事物。
然而等到卡姆兰毁灭,他们通通成为了逃犯,曾经的长官和继任者才有时间坐在一个小房间里,聊一聊过去的故事。
“我的儿子不喜欢军队,他比你大不少,他就想在塔斯曼待着。”
“可能是从小我向他灌输了太多男人要做出点事业、要保家卫国的思想,才让他的逆反心理爆发得彻底。”
说着话的人笑了笑。
“但他按时会同我联系,每次排到超光速通讯的使用机会——那时候深空通讯的限制太多,总要排很久——就会事无巨细地把塔斯曼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一遍。塔塔树每一年的种子产量,蔗糖和花生的收获状况……”
“我为联邦打了一辈子的仗。”
劳伦斯慢慢地说。
“然后哈默拉将一万五千门高能激光武器和二十万发无尘等离子炸弹并核弹,一次性地卖给了边境流窜武装。”
“你知道二十万发战术炸弹,在长五千公里,宽四千公里的土地时炸开是什么样的画面吗?”
“它们会炸穿所有的冻土层,烧光所有的塔塔树,辐射污染烙印在泥土中历经百年都不会散去。”
“随后释放的毒气,让那些能够抗住极端气温的新品种甘蔗再也无法生长,腐烂的尸臭浸泡一个小时也难以洗去,文明的痕迹全部被抹去。”
“劳伦斯,我无意为一个贩卖军火的人开脱。”
朗轻轻地喊了长官的名字。
“但是塔斯曼的事情发生时,苏莱曼还没有出生。”
“况且哈默拉有七千万居民,总不能将他们全部毁灭。这些人的上上一代、许多代,是被克里芬一世逼到无路可走的流民。”
“他继承了那些财富。”
平静的目光看透了艰难措辞的男人,劳伦斯浑浊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继承人。
“我同样看着海因茨长大,就算苏莱曼不是以花言巧语的口舌欺骗他,而是真的爱他爱到难以自拔,但那位小哈默拉能够将费萨尔家族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付之一炬吗?”
“不要用那些花前月下的说辞来搪塞我,朗。”
“男人追逐权力而去,这是我们的本性,是我们没有褪去的兽性残余。一些女人——比如那位猎犬领队和艾琳,也已尝到远甚于情爱与金钱的味道,没有人会敢于将保命的资本全数投入沉默的轮船。”
“如果那位小哈默拉胆敢将权力拱手相让,第二天他的头颅就会被反对者割下来挂在阿拉穆特的城墙上。赌徒是没有退路的,他欠下的并非能够还清的金钱,而是从无数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当我再次踏上塔斯曼的土地……”
劳伦斯说,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找不到一粒塔塔树的种子。它们被那二十万枚倾泻下的流弹彻底毁灭在了这个宇宙中,就像渡渡鸟和旅鸽一样绝迹。”
朗知道不止是塔塔树的种子。
完成清剿战役的前前任第五军军团长一言不发地收回了一颗腐烂的头颅。
对方找不到匹配的身体,找不到那只拨通卡姆兰超光速通讯的手,找不到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果实的窗台,也差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找到。
哈德利星的居所中,那间小卧室里摆放着的动态影像图片,是劳伦斯仅剩的一张家庭合照。
对方将它带到卡姆兰,作为远离家庭的一份牵挂,后来又成为了唯一的一份遗物。
“我老了,也没什么力气了。”
劳伦斯说。
“我不会打断海因茨的腿,他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那么他就承担起一切后果。”
“或许早几年听到这样的事情,我会抽到他整整三个月都只能在地上爬,哪怕霍斯特拦着也没用。可现在我已生不起气来。”
“至于你和卡特——”
他看着静静听自己说话的男人。
“你们将战争当成儿戏,把未来看作拼图,无论你还是他都值得被毒打一顿。但是你有了伴侣,所以我不会再做这种惹人厌烦的事情。”
“我只是想保护身边的人,也不想让科学院和格鲁萨财团再继续不合理也不道德的行为。”
朗低声说。
“如果有选择,卡特不会离开首都星。”
“我不是在说眼前的结果,我是在说你们的心态。”
劳伦斯的声音中带上一丝严厉。
“你不觉得自己飘在半空中吗?你和小霍尔曼现在全都是这样的状态,好像战争是英俊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觥筹交错、大家坐在一起开开会的游戏,什么华丽的太空歌剧,顺便再穿插一点情情爱爱的轻松剧情,就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命运,连进攻和毁灭都值得作首大气磅礴的诗来,你们的傲慢不分高低。”
“你对于异种阻击战的经验足够丰富,也看见过卡姆兰的结局,但你现在却轻飘飘的,仿佛身处梦中。”
“然而一旦当你的枪口指向自己的人民、自己曾经的同伴,你就会落下来,落到土地里去。”
表情流露出一点疲惫,劳伦斯没有继续大声训斥,他只是平静地陈述。
“无论人类在太空中飘荡了多久,泥土才是我们的故乡。新的战火被点燃,你每走一步脚印都将在松软的土地上踩出血洼,它们拖着你往下沉。”
“那位小霍尔曼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脑子里现在全是高积云。等他真的看清自己做了什么,造成的怎样的后果,他才会明白具有实际意义的痛苦。商人和政客……呵。”
不想再说什么的老人站起身来,他最后拍了拍朗的肩膀。
“去同你的伴侣谈谈吧,问问他沙瓦勒的故事,问问他大分裂到来前最后一个王朝的故事。”
“我想他或许愿意同你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