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向导倒是足够机灵,知道什么时候该跑,还顺便挖走了我的稽查队长。”
伴随着低沉的笑声,高大的男人慢慢地从篝火的阴影处走出来。
Ignis的指挥官同他走在一起。
朗冲自己终于睡醒的朋友打了个招呼,想问问对方恢复得怎么样,然后就看见了海因茨披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外袍,继而又看见了对方手臂上的花纹。
前任舰队长的所有话语都被噎了回去。
他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表情也迅速冷下来。
海因茨大概率有点怵,那视线左看右看就是没有和朗对视。
“我睡得有点久,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永远深得霍尔曼家族阴阳精髓的家伙,居然第一次没有争锋相对地嘲讽两句。
“那不重要,海因茨。”
朗闭了一下眼睛,尽量让自己别板着脸,招手示意对方坐过来。
“我只有两个问题。”
金棕色的眼眸在火光下带着点温和的情绪:“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
他看着相识了太多年的友人。
“以及你是否确实出于自愿选择了他?”
“还好,没什么大事。训练中受的伤都比这严重,只是有点累过头。”
慢慢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但对方迟迟没有就第二个疑问松口,以至于原本笑着的小哈默拉也不笑了,不太明显地移近一些。
然后Ignis的指挥官冲自己的老朋友挥了挥手:“行了,第二军的事你别管,我自己会处理。”
苏莱曼的得意垮塌得太明显,以至于卡兰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们打算等你醒来后就立刻离开,你的假期应该也快要靠近尾声。”
星舰的主导者慢慢地说。
“法赫纳已完成核心数据的整理和全舰重启,所以我们准备明早动身,金乌先一步保密运往星港。这个时间对于你来说是否过于匆忙?如果你想再留两天,我们可以更改汇合时间。”
海因茨没有侧头去看身边人的表情。
他盯着夜空看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明天就很好。”
苏莱曼同样没说话,只是去牵那只攥着衣服的手。
对方没有躲开。
卡兰轻轻地移开目光,然后冲自己的伴侣眨眨眼。
“想给我画花吗?”
他悄声问,笑着观察人类的表情。
多犹豫一秒都不是男人。
朗斩钉截铁。
“想。”
“那就去找祖莱卡要点金泥,她那儿会有。”
小哈默拉看上去像是恨不得要将这些家伙全部清场,他挥挥手,做足了一副送客的姿态。
篝火边的人们在倾倒大量的鲜花,热闹的年轻人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毫不犹豫地塞进对方的手里。
一周前的异种潮汐并未影响他们笑着寻求一场短暂的相聚,长笛和乌德琴的声音在夜晚传出去很远,有人以悠长的音调唱着欢快的歌。
荒芜的沙漠中,一年一度的节日带着炭火燃烧的气味,混合了花的气息。
海因茨看见自己的老朋友在牵着伴侣穿过那些人群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一个年轻女孩的小花篮里偷抓了满满一把鲜花,非常不干人事地塞进卡兰的手中。
速度快到仿佛在搞什么缴械比赛。
这里聚集了太多奇怪的人,贸易商从各个星球赶来,白色的长发在火光映照下反而变得不再醒目。
卡兰愣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捧着那一把花,很认真地攥紧。
“鲜花非常不错。”
男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仿佛在搞什么旁敲侧击。
“长官您不这么认为吗?”
“苏莱曼。”
海因茨沉默了一会,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用一根棍子去扒拉面前的火堆。
“你第一次杀人,是在几岁?”
那些旖旎的气氛散去,高大的男人一动不动。
就在海因茨以为对方再也不准备开口时,低沉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十岁。”
Ignis的指挥官一时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翻动篝火,让那些木炭爆出轻微的哔剥响动。
就在对方准备将手收回去时,海因茨稍稍用力抓紧了那想要溜走的手指。
“你的妹妹,叫作哈娅特和哈丝娜吗?”
“嗯。”
没什么波动地回答一句,苏莱曼注视着燃烧的火,跃动的光亮映照在他的眼瞳中,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属于一头荒蛮的野兽。
而这头野兽现在平静地靠着他。
“她们是我的明珠,我的珍宝,我有着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的妹妹。”
他看着绿眼睛的指挥官,再一次没头没脑地提问。
“您不愿意送我一束花吗?”
海因茨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应那带着期盼的视线。
“我暂时不会将你从Ignis的驻军基地除名,你因为聚众斗殴的行为,在执行惩罚性外勤任务。”
这不是对方想要的回答,但是他也没有捡起掉落的话题。
苏莱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不再追问。
“好。”
那低哑的声音说。
“别玩太晚,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一大早要前往星港。熬夜可不是什么好选项。”
Ignis的指挥官慢慢地站起身来,不去看那些欢乐的人群。
他并未放开对方的手。
“你答应过我,苏莱曼。别再抽自己鞭子了,我会非常难过。”
“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不是为了看着你继续自我伤害。”
他们一点点穿过扎堆的人群,穿过跳着舞的年轻男女,身上带着烟火的气息。
在远一点的角落里,海因茨看见朗坐在卡兰身边,手里正死死地攥着一小盒要来的金泥,面红耳赤地给年轻的帝王画上花纹。
卡兰倒是很坦然,甚至将腿也一并搭过去。
“脚踝,也要画吗?”
人类的手抖出一道波浪线,火光和肤色都没能掩盖住他快熟了的事实。
星舰主导者轻声笑起来,用那只描绘着小小金色花朵的手臂扳过伴侣的头,去亲吻对方。
他一尘不染的衣襟上兜着一小捧男人捞来的鲜花。
回伊斯罕宫的路途很长,但是使用小型飞行载具后也没有那么长。
Ignis的指挥官从降落在中庭的小艇上跳下来,走向自己的休息室,他们在房间的门口分别。
这一次苏莱曼没有嬉皮笑脸地挤进来,只是沉默着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明天,我就不去送行了。”
哈默拉的最高领导者说,指关节轻轻地蹭过那双绿眼睛的眼角。
海因茨想了一会,最终将身上的那件外袍脱下来,递过去。
“你的衣服。”
对方没接,他便一直固执地伸着手。
最终还是苏莱曼做出了退让,叹息着将东西接住。
“休息吧,我该走了。”
他拿着那件外袍,一步步退回阴影中去。
在Ignis的指挥官看不见的地方,男人走向宫殿另一侧的祈祷室。
他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没有再看一眼两侧陈列柜中的鞭子,而是径直走到绣满姓名的挂毯下。
就那样看了一会,苏莱曼从角落的香炉中拿起一块燃烧香料的黑色残渣,缓缓地将苏莱曼·费萨尔·哈默拉的名字涂去。
在黑色涂料的覆盖之下,这个名字依旧被书写于费萨尔家族的系谱之上。
就像他偶尔希望安德烈·哈德森这个名字是真实存在的,但那样简单又远离血腥的人生也只能活在于Ignis的驻军基地资料中一样。
当野兽学着成为人,它们的利爪会变得迟钝、眼神也逐渐浑浊。心脏因为杀戮之外的事情而跳动,往往意味着死期的悄然降临。
苏莱曼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他将衣服放在坐垫上,最终转身离去。
当恒星的光辉照常洒向阿拉穆特的土地,金乌的前任指挥官枕在伴侣的手臂间醒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些蹭乱了一些的金色花纹。
卡兰的胳膊环绕着他,在他沉睡时轻轻地摸一摸他的头发。
“早安。”
星舰的主导者笑了。
苍白的手指戳一戳睡懵了的男人的脸颊。
“该出发了。”
一骨碌爬起来的人类快速地冲去洗漱换衣服,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干净利落。
在他套上方便行动的衣裤时,房间的大门被敲响。
Ignis的指挥官看起来没怎么睡好,一大早就站在门口。
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海因茨同开门的卡兰打了个招呼。
“奎里纳和D108已经收拾好了,哈默拉多提供了一支基因崩溃抑制剂——他们现在也只有两支。”
“法图麦等下会送我们去星港。”
“比起这些——”
卡兰轻轻地打断对方的话语。
“你还好吗,海因茨?”
那双浅色的眼睛像是能够将一个人完全看透。
“我们也可以再停留几天。”
对方只是摇摇头。
“我的假期快结束了。我是Ignis的驻军基地指挥官,不可能因为私情而扔下自己的工作不管。”
橄榄绿的眼睛中神色平静。
“你们也有太多重要的事情去做,它们很重要,不应该被我的个人心情拖延。”
“很感谢你愿意让我一同来到哈默拉,我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了。”
卡兰笑着让开,他们仿佛在重复之前的情形。
“请进来吧,朗马上就好。”
中型舰负责将所有人以及金乌送往近地轨道处,法赫纳会派遣收容载具进行接收。
喀里库节结束后,迎来了一根非常好的天气。高远的云层在沙丘间缓慢移动,令天空显得深邃,白色的轨道环细细两道环绕住整个哈默拉,时刻拉起防御的屏障。
然而即便是再晴朗的天气,从伊斯罕宫的窗口眺望出去,也无法看见远在海边的星港。
祖莱卡默默地叹息着,出声提醒。
“他们已经出发了。”
“我知道。”
苏莱曼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状态。
“今天我会同反叛军的访客再谈一谈,他们的订单需求量过大,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帝国内部要再度发生分裂了,战火即将燃起。”
他从祖莱卡的手中接过光屏:“和他们的会面安排在中午之——”
智脑的通讯请求切进来,在意识到是谁打来的讯息后,苏莱曼愣了一下,迅速接通。
“怎么了?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你们没有顺利起航吗?”
身处近地轨道环的海因茨站即将踏入法赫纳的收容载具,他看着破损的金乌被缓慢运送进去,又最后回头看了看哈默拉这颗不算熟悉的星球。
“苏莱曼,我有一件东西忘在了你的衣服口袋里,我希望下次你来Ignis基地的时候将它顺路送过来。”
“什么东西?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听起来通讯对面的男人已经在小跑,这样的场景令海因茨没有忍住笑。
绿眼睛里带着点柔和的情绪。
“不,你去衣服的口袋里找一找,然后下一次再带着它来见我。”
随即他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便直接挂断了通讯。
那件黑色的外袍头天晚上被随手扔在了祈祷室,现在这位哈默拉的领导者不得不跑回去拿。
苏莱曼推开厚重的大门,穿过陈列柜,在挂毯下方的坐垫上捞起那件黑色的衣袍,将手伸进口袋中去,想要找一找对方落下的东西。
然后他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男人慢慢地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
他的指间攥着一把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小花,五颜六色,什么品种的都有,活像是沿路从不同的篮子里挨个偷出来的。
品德高尚的Ignis指挥官在挤出篝火边人群时,不知道究竟袭击了多少人的小花篮,才凑出这捧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放置了一晚上后,大部分花朵有些失水,柔软而温顺地被急切粗鲁的手指握住。
苏莱曼·哈默拉半天没有说话。
他的臂弯间搭着那件衣服,慢慢地坐下去,手里还攥着那把乱七八糟的花。
男人的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像是要挡去所有的表情。
他在寂静的祈祷室中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