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些光景,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神情漠然;“二娘子久等了,同我进来吧。”
“不久,”裴朝衍嘴角噙笑,毫不留情地将他的用意揭穿,“阁下把晾着我的时间掂量得正好。”
管事明显被噎住了,接下来的一路上没再多说一句话,只面色铁青地领着他往主厅而去。
只见卫峪端坐上首,一身靛青松芝祥云纹菱锦大袖衣,长须博带,已至知天命之龄却并不显老。他面上全无与亲生骨肉相见的喜悦,反倒神色凝重,仿若阴雨将至。
裴朝衍只瞥了他一眼,便寻了个离上首不远不近的圈椅落座。
见状,卫峪的神情更加不虞,斥骂道:“你在秣阳待久了,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懂了吗?这十年间,你恐怕是被纵容惯了,以至于如今目无尊长!”
殊不知裴朝衍的确是故意避过行礼问安这一环,毕竟他此生也只给母亲沈后行过大礼。
“阔别多年,”裴朝衍语气沉缓地抢白,“父亲不应该问问我这些年过得如何吗?”
他唇边笑意浅淡:“不求您情真意切地嘘寒问暖,至少……也该问问我回京这一路上是否安稳吧。”
卫峪不耐地皱眉:“你既已平安回了府,路上又能有什么意外的?”
裴朝衍凝睇着他的面庞,不漏过卫峪脸上任何一丝的神情变化。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并在心中作出结论:派恶徒假扮山匪去劫杀卫二娘之人并非卫峪。
“紫云观触律而被抄没,你才得以回京。七年过去,我以为你不会向当初那样任性妄为。如今看来,秣阳的山水未能改变你这身顽固习气。”
他抬眼与卫峪对视:“自幼远离萱梓,无人教养,自然是这般习性。”
卫峪明显被他说的话刺到了,沉默了几息才开口道:“行,明日便安排几个熟悉家规的仆从,去好好教教你。”
“我要让当初阿娘身边的人来教导我。”
卫峪面色凝霜:“荒唐,府里如今还剩几个从苏家来的仆从?”
裴朝衍当然知道卫峪的先夫人过世多年,他就是要寻个由头拒绝卫峪的安排。
话说卫峪待卫二娘的态度当真古怪,不似亲父女,倒像仇人。
七年前卫二娘不过也是一稚儿,心性认知皆不完全。她被送离京城,当真只是因为紫云观道士的批命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语含叹惋地试探着道:“倘若今天是阿娘见我回府,她应当会很高兴吧,绝不会这般斥责于我。”
像是恼羞成怒般,卫峪一拍桌案:“不许再提你母亲!”
卫峪这般剧烈的反应出乎人的预料,裴朝衍皱起眉头,突然像是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了起来,脸色煞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他从记事开始便学着装病,于此道已经练就了炉火纯青的本事。无论怎么多疑的人,都会被这番模样骗过去。
显然,本处在震怒之中卫峪也信了他此时是千真万确的身体不适。
卫峪神色一僵,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手:“罢了,你回自己的院子歇着吧。来人,带二娘子去她今后的住处。”
“是。”裴朝衍撑着椅边扶手起身,离开正厅也不让旁人靠近搀扶,不长的一段路走出了三步一歇的架势。
卫府布局讲究,数条小路交错纵横,阶柳庭花,风致不一,有移步换景之妙。
“二娘子。”路旁一个像是花匠的瘦高老者突然喊住了他,声音喑哑低沉。
裴朝衍循声望去,老花匠仪容衣着不算整洁,头戴草编笠,一双粘有泥土和碎草叶的布织手套别在腰间。袖口挽过肘部,悉心捧着个方形包裹的双手偏偏像是专门以清水盥洗过,腕处还留有未拭净的水渍。
他默不作声地径直走来,将手中的方形包裹递至裴朝衍手中。
“多谢。”裴朝衍面色如常地接过,双层细麻布缠裹着木盒,他对包裹中的物件一无所知,猜测老者应当是受卫二娘生母所托,交予她的遗物。
老花匠不赘一言,离开时却深深朝他望了一眼,眼瞳中蒙了层灰翳,看不出情绪。
七折八转,像是把卫府生生绕了一圈,他被领到了现如今的居所。
院子名为“撷翠居”,狭小而偏远,显然已多年无人打理。砖缝中遍生杂草,有些砖石甚至被生生挣裂,交错相连的裂纹如若道道疮疤。
跟在后头的荔云皱着一张脸,忍不住发问:“嬷嬷啊,真的没有走错地方吗?”
仆妇扑哧一笑,轻嘲道:“怎么?瞧不上?也是主家心善,还愿意给二娘子您留个栖身之所。”
裴朝衍半阴不阳地开口:“能在府中专门留出这样一个地方也是不易。”
他知卫峪其人最是好面子不过,卫府主厅内的布局堪称可以铺张,居然能忍受府中存在着这样一个破落院子,还特意只给自己甫一回京的亲女儿住。
他踏着满地荒草走入屋内,室内的景象映入眼帘后,那副永远八风不动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什么啊……”紧跟着走进来的荔云瞪大双眼,一副活似白日见鬼的模样,“这甚至不如您在秣阳的那间屋子呢!”
桌椅几案全都覆上了一层厚灰,粗麻布幔帐乱糟糟地堆在地上,房梁上蛛网丛生。
卫峪真是个好爹啊。裴朝衍扯出一抹假笑。
他扯了截布幔将桌面拭净,把拿了一路的包裹放在桌上。解开布结后,一个嵌银螺钿花鸟妆奁盒显露出来。
裴朝衍并未将盒子打开,只打量一番后将其重新裹好,放入箱箧的最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