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去劫怅然,望着苏夫人记忆中的灵玉出神。一开始清冷如月的美人,磋磨到最后,形销骨立。
和他在幻境中见到的灵玉判若两人,应去劫简直不敢认。
画面中时间流转。
苏夫人声音含怨:“凭什么我儿庸庸碌碌,那贱人的孩子却学有所成。”
她怨毒地撕碎了天虞山来信。
应去劫一眼认出了那是他写给祖母的信件。
老夫人先前查到了此事,但应将军一直为苏夫人开脱,一口咬死是府中穿信途径被政敌更改,百般阻挠老夫人调查。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老夫人指着应将军,气得发抖。
记忆里,苏夫人还在继续,“给我找!我偏不信没有符合道长要求的孩子!”
道长,孩子。
贺卿生同应去劫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肯定答案。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应鸿风猛地抬头。
苏夫人正笑着对桃桃说,“你既与鸿风情投意合,我便自作主张将你配与鸿风。”
桃桃娇羞,应鸿风咧嘴傻笑,没人注意到苏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癫狂。
“鸿风啊,娶了媳妇,可要好好待人家啊。”
红烛喜帐连理枝。
次年,桃桃早产,生下了应文。
苏夫人特意去探望了桃桃,对小小的婴孩表现得喜爱异常,赏赐了许多婴孩用物。
彼时,应鸿风初在苏夫人手下做事,只以为是苏夫人仁厚,立志肝脑涂地,报苏夫人大恩。
两个小夫妻根本想不到,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算计。
五年前,应文五岁,应元起在战场中错估战机,不是“险些筋脉寸断”,而是筋脉全断,武功全废,生死不明。
瓢泼雨夜,苏夫人担惊受怕之时,她口中的道长,带着命悬一线的应元起悄然回到了应府。
苏夫人还没来得及惊慌,就听那道长问:“夫人,此前我同你说过的事,此刻正逢时机。”
道长面容不清,语调难辨雌雄。
“用来换命的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一道桶粗的紫电撕裂天空,照亮了苏夫人极端兴奋的眼。
“回道长,准备好了。”
而后,应文失踪,桃桃疯癫,应鸿风苦苦支撑,三口之家支离破碎。
应元起大获全胜,声名鹊起之际,应府墙皮上的血肉尚未风干。
应鸿风目眦欲裂地看着应文被妖道杀害,而他竟然替仇人卖命多年。怒极攻心,生生呛出一口黑血。
他死死盯着苏夫人,恨不得当场啖其血噬其肉。
苏夫人昏迷着,不知道外界发生之事。
贺仙人留她还有用。
应鸿风的指甲深深插进掌心,极力保持着理智,鲜血直流,但他就像是察觉不到疼痛一般,视线从苏夫人身上转向应元起。
“怎么是这样,怎么可能,我能赢是我苦学勤练得到的,怎么会是因为什么邪术……”应元起口中喃喃,不可置信。
他所有的成就和骄傲一夕崩塌。
但苏夫人所作所为他全然不知吗?未必。
他在战场险些丧命后,茅塞顿开尚且能解释为奇遇。那他功名加身回府后,发现苏夫人房中奇怪的符咒供果,密而不发,又能怎么解释呢?
无非是他知道苏夫人所做所为,一切为他,他故作不知便能一直“光风霁月”。
脸颊刀伤处剧烈的疼痛起来,像是已将他伪善的面具彻底撕裂。
他惊惧于应鸿风的神色,挣扎要逃,却被捆着动弹不得。仓皇中,他一下注意到了人群中长身玉立的应去劫。
他的兄长光风霁月,清清白白,是天虞山最年轻有为的神医。他此前对应去劫那些暗搓搓的鄙夷和优越感,此刻看来,可笑至极。
老夫人惊骇:“怎能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
应将军倒在地上目瞪口呆,他是在战场上见过血腥场面的人,但对整个邪术过程仍感到心惊胆战。
“弱冠礼上,应文亡魂被扰,恰见生母,怨念滔天,故而凶性大发。”贺卿生望着苏夫人的记忆心中郁闷,“而弱冠礼却不是苏夫人第一次利用应文害人。”
画面继续变化。
妖道给苏夫人留下供果,应文感觉到饿时,能供苏夫人驱使。
应文第一次因为饥饿攻击应去劫的时候,多亏贺卿生及时切断了他与苏夫人的联系。
贺卿生起初以为背后是妖道在控制,特意让应文在脊骨处盯梢。
此刻从苏夫人记忆中所知,妖道最近只在换命时出现过。
接风宴上闹事的家属没能败坏应去劫名声,梁王的邀请,更是让他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不过短短几天,应去劫的光芒轻而易举就盖过了应元起。
苏夫人对此咬牙切齿。
“那枚丹药本就该是起儿的,要怪就怪你要回来。”她的语气理所当然,摆弄着道长留下的最后一枚供果。
皇宫中,帝后征询应去劫意见,喂给梁王的筑基丹,是灵玉夫人赠与帝后的。
苏夫人偷偷见到过前来吊唁灵玉夫人的仙长,从那时起,便开始觊觎这枚筑基丹。
若是应去劫未曾出面,她只需要在应将军耳边多鼓动吹风,或许应将军真能在应元起弱冠礼上,向帝后讨回这枚筑基丹。
屋外,丫鬟催道:“夫人,弱冠礼要开始了。”
“长公子还没回来吗?”
“回夫人,没有。”
没回来最好,回来了也无妨。
苏夫人努力压制住小人得志的狞笑,如常站在了应将军身侧,迎来送往。
与她预计的不同,应去劫的弱冠礼出乎意料的顺遂。
去宫中的马车稳步离开。
苏夫人打定主意要弄死应去劫,她召唤应文,但没想到弱冠礼应鸿风带了桃桃。
应文失控,桃桃意图杀了她。
后面,就是贺卿生应去劫回府所见的那一幕。
搜魂术止。
苏夫人重新恢复了神智,她悠悠转醒,见众人神色厌恶,应鸿风恨意最甚。
她是个聪明人,当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苏夫人保养得当的面容破裂,她也不再哭哭啼啼装柔弱。
贺卿生以为她会为自己辩驳一二,谁知她不声不响瞅准应将军,拔出头上金钗直插应将军心口。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血线飙出,应将军捂着心口,被苏夫人用力推倒在地。
她看了眼应元起,而后举起染血的金钗,眼都不眨一下,刺向自己脖颈。
跟了苏夫人多年,应鸿风最先明白她的用意。
他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宝剑,一剑削掉了苏夫人拿着金钗的臂膀。
“毒妇,你以为杀了应将军应元起就能装作安然无事地继承将军府吗?”应鸿风凄慌地笑了下,剑尖翻转。
“你做梦!”
噗呲——
利刃没入皮肉。
“不!起儿!”苏夫人飞扑上前,死命地去捂应元起的伤口。
应鸿风杀红了眼,提剑上前,“你杀文文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天吧。”
“凭什么,你的孩子功成名就,要我的孩子尸骨无存。”
“凭什么!”
一剑,又一剑。
应府的传家宝剑锋利无比,血肉之躯,有心无力,苏夫人挡不住疯狂的利刃。
可就是这样几道剑伤,远远比不上应文的骨肉碾碎之痛。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得甚至不到一息。
严行一手起刀落劈晕了情绪激动的应鸿风。
血腥味充斥鼻腔,应府家庙里一片狼藉。
老夫人还没从看到苏夫人记忆的余怒中缓过来,她颤颤巍巍试探了应将军鼻息。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
入夜,今日的将军府格外肃穆。
“你祖母怎么样?”
“惊吓过度,需要静养。”
应将军、应元起和苏夫人三人的死讯没有外放。
府中知情的下人集体封了口。
贺卿生跟严行一交代完事后,转了一圈才在房顶上寻到应去劫。
夜风寒凉。
他仰头猛灌一口烈酒,喉结滚动,酒水悉数下肚。
应去劫喝得急,几口之后脸上便起了红晕,温润的眸子里情绪复杂。
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
贺卿生说不清,却不想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是难过吗?”
“不是。”应去劫垂眸,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使皮肤显现出琉璃般通透的质感。他一把将小木偶搂近心口,缓声道:“我对父亲、应元起本就没有感情,苏夫人是杀母仇人,又屡次陷害于我,怎么会难过呢?”
他说话清晰,但语调染着些朦胧的意味,贺卿生几乎觉得自己能闻到他身上清幽的酒香。
“我只是,觉得人世间因果复杂,又有人心感情作为变数,一时感慨而已。”
“苏夫人杀了应文,应鸿风杀了应元起。应宋骗了你母亲,叫你母亲在感情上受尽磋磨,最终他死在自己宠爱多年的苏夫人手上。”贺卿生顿了下,“尘世因果万千道,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只是既然发生了,何必纠结困顿。”
凡事发生有利于自己便好。贺卿生在心里补上了这句话。
应去劫望着她,倏地露出个笑,“尘世因果万千道么……”
“贺卿生,你是我的哪一条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