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羽婷一愣,指着她包上的钥匙扣问:“该不会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钥匙扣的设计,一看就是男孩子的东西,挂在程霏霏的女式包上,有点不协调。羽婷这样猜测,倒也并不奇怪。
程霏霏将钥匙扣握在掌心,沉默了一会儿:“嗯,我们分手了。”
夏风和煦,拂在程霏霏的脸上,像一双温柔的手,令她感到熨帖似的包容,正如此刻羽婷的眼神。
她忽然感到浓浓的委屈,这些日子以来独自承受的难过和悲伤,一股脑地涌上喉间。程霏霏觉得,再不找个人说一说,自己就要被绝望吞没了。
遥远的异国,不起眼的小镇,一个现实生活中没有交集的年长者——程霏霏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自己的心事娓娓道来。
她一边讲,羽婷在一旁安静地听。到后来,程霏霏都快忘记了身边这位听众,仿佛在自言自语,任风卷着那些支离破碎的情感,胡乱飘向虚空。
一个故事讲得颠三倒四,可羽婷好像全部听得懂,什么问题也没有问。
在程霏霏说到不得不分手的原因时,她感觉到身旁的羽婷好像带上了某种沉甸甸的情绪,就像万籁俱寂的海面,表面静谧无波,内里却涌动着惊涛巨浪。
羽婷依旧沉默着,只是那抚惯了琴弦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弄着咖啡杯的外壁,用力到苍白。
可程霏霏毫无所觉,捧着纸巾,不顾形象地揩了一把鼻涕,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羽阿姨,我觉得自己好矛盾……之前一心想让他快点离开,拿着钱走,去过更好的生活……可是当他真走了,我又后悔,总是忘不掉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还假惺惺地希望他不要怨恨我。”
“可是他怎么会不恨呢?”大颗泪珠滚下来,挂在程霏霏的下颌上,随着她的抽噎轻轻抖动,“他一定恨死我了,巴不得从来没有认识我……”
羽婷终是叹了一口气,拿起纸巾,无声地替程霏霏拭去眼泪。
她望了一眼头顶湛蓝的天空,眼圈隐有些泛红。
“爱从来都是矛盾的,会想要独占,又会为自己的独占欲而愧疚。”羽婷抚摸着自己腕间的纹身,露出一抹哀戚的笑。
“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凭着善意做了选择,只是方式有些直接,这不怪你,毕竟你还年轻。”羽婷捏了一把程霏霏哭花的小脸,“年轻人冲动了点,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霏霏抽抽搭搭地问:“您年轻的时候,也会冲动吗?”
羽婷先是愣住,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然,你别看我现在好像活得挺明白,那是因为年纪上来了而已。往前二十年,多的是借酒浇愁、执迷不悟的时候。”
“可是,我还是痛苦……”程霏霏的眼睛里噙着一包泪,“我好想他。”
空气中浮动着咖啡的清香,远处,有人捧着一本诗集,正在念念有声。
过了好一会儿,羽婷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抬起下巴,指了指前方一排古色古香的建筑。
“那边过去,就是三一学院,是整个剑桥最负盛名的学院之一,培养了很多厉害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叫米尔恩的,写过一个系列故事,叫作《小熊维ni》。”
程霏霏愣愣地听着。
“我儿子小时候,特别喜欢那个故事,有一整套绘本。每天睡觉之前,都要缠着我读给他听。其中有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
似是陷入回忆,羽婷的眸子染上了笑意。
"How lucky I am to have something that makes saying goodbye so hard."
(多么幸运,我拥有让告别变得如此艰难的珍宝。)
羽婷的目光转过来,落在程霏霏湿漉漉的脸颊上,神情含着一种莫名的理解:“艰难本身,就已是难得了。”
程霏霏明白她的意思,抽噎着说:“您到现在还记得给儿子读过的绘本,真是一位很好的妈妈。”
羽婷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讪笑着摇摇头,抬起自己的手腕,指着其上那朵小花纹身:“知道这是什么吗?”
程霏霏自然不知道。
“这是我儿子。”羽婷口气清浅,说着最石破天惊的话,“死掉的那一个。”
程霏霏瞪圆了眼睛:“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您的儿子已经……”
羽婷摆摆手:“没有,那小子听上去应该还好。我说的是另外一个。”
“我把这朵小花纹在手腕上,是为了纪念死去的孩子,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他。”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有些落寞地望向虚空。
“告诉你个秘密——有一天早晨,我在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我好像快要把他忘了。”
程霏霏震惊地张着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我根本算不得一个好妈妈,有哪个妈妈会因为把爱全给了一个孩子,就渐渐地忘记了另一个呢?亏我一开始还有那样别扭的心思,殊不知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清晰的界线。人的心,尤其如此。”
程霏霏呆呆的,听得似懂非懂。
羽婷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她:“霏霏,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也不存在绝对的谎言,更谈不上绝对的爱或者恨,它们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交织。你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此时此刻。而且,你牵挂的这个人,以我对他的……”
羽婷忽然止住了话头,浅浅一笑:“总之,离别也不必忧伤,毕竟,地球是个圆圈嘛——”
微风撩起她耳旁的碎发,那抹笑容被夕阳的光圈晃得明亮又温馨。
“哪怕一时走反了方向,也未必不是在相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