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折腾成了这样。唉,都是我的错……”
冯惠珍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抹眼泪。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回到这破地方来,受这份苦……”
江羽一听,也顾不得吃了,将咬了一半的包子搁下,宽慰道:“冯姨,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现在也很好。”
冯惠珍勉强笑了笑:“当年你那么小一只,跟个小萝卜头似的,是福利院里所有孩子中最矮的。爸一直跟我念叨,让给你多盛饭,就怕你长不高。没想到,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她示意江羽继续吃饭,又把唯一带肉的那盘菜往他跟前推了推。
“可惜啊,爸走得早,没能再见上你一面……自从你被领养以后,他天天念叨,怕你在新家不适应,怕你受委屈。后来有一年,他难得有机会去帝都开会,还专门去学校偷偷瞧了你一眼。”
江羽惊讶地抬起头,他并不知道这件事。
“回来就说,你过得特别好!在一众小朋友当中,穿着漂亮的校服,打着领结,小脸白得像一颗发光的水煮蛋。”
冯惠珍想到这番话,也被逗笑了。
“那条件,总归是咱们小渔村的福利院比不了的,他也就放心了。”
冯惠珍又深深看了一眼江羽打着绷带的胳膊:“他要是知道你后来的难处,肯定要护着你的。那家人也真是,怎么就舍得……”
江羽忽然打断她:“冯姨,谢谢您和冯老师对我的照顾。”
冯惠珍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刚要再开口,外面忽然响起拍门声,女孩的脑袋探进来:“我爸回来了!”
冯惠珍的表情瞬间僵住,再顾不上聊天,连忙拉起江羽,推着他往后院走。
江羽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她匆匆赶回大门口,搀扶着醉醺醺的丈夫进来坐下,耳边响起他声如洪钟的抱怨:
“是不是那个小子又来了?你说你,咋就谁都往家里捡呢!”
“小羽又不是旁人……”
“不是旁人?他爹是解成坤你不知道?名声臭得很!有那么个爹,儿子能是什么好货色!我跟你说最后一次,别让我在这个家里见到他!”
“我知道……他也没地方去,怪可怜的……”
“可怜的人多了!那些被他爹坑了的街坊们不可怜?”
……
江羽走进院子角落的一间平房,关上房门,将嘈杂的吵闹声隔绝在外。
浑身的力气散去,他靠在门板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出神。
有零星几道叩门声响起。
江羽打开一条门缝,冯惠珍的女儿小禾站在门外,就着缝隙递进来一个油纸包。
江羽接过来一看,是他刚刚没吃完的半个包子。包子还热着,在冰凉的室内散发着一丝微弱的香气。
他将门打开一些。
“谢谢……”
女孩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江羽嘴里叼着包子,关上房门,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多少行李可收拾。
几个月前,解成坤锒铛入狱,他住的那间小破屋也被要债的乡邻占了去。
正值高考前的关键时期,江羽没地方住,琢磨了半天,想起儿时在福利院的时候,有一位老院长对自己颇为照顾,便辗转找来,想借点钱。
哪知,老院长已经病故了,他女儿一家在经营这间糖藕铺子。
冯惠珍一见到他,说什么也不让走,非留他住下,逮着机会便要回忆江羽小时候的旧事。
那些事情,江羽其实大多都记不清了。
印象最深的,反倒是离开福利院的那天。
江羽回忆着往事,很快收拾好了不多的换洗衣物。给冯惠珍留了张字条,感谢她这几个月的收留。
再出来时,院子里已经一片寂静,冯家三口人都睡了。
整座院子悄然无声,只余风送来莲藕的清香。漆黑的夜空中挂着一弯细月,没有星星。
江羽看着这月亮,记忆顺着惯性信马由缰,竟一时没有刹住车,不管不顾地冲破了自己定下的“不准回忆”的铁律,如开了闸的流水,一股脑全部涌了出来。
他不由想起,有一年,他在帝都的郊外参加夏令营,和同学悄悄逃出宿营地,跑去山谷里玩寻宝。
那天的夜空和今晚如出一辙,没有星星,不辨方向。
两个人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在林子里转悠了一整夜,搞得狼狈不堪。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营地。
刚走进去,就看到几位民警陪着妈妈守在他的帐篷前,在等他。
妈妈明显哭过,几缕头发黏在脸颊上,没有化妆。
看到他,几乎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将他捞进怀里。
江羽惊讶地抬起双手,安抚地拍了拍妈妈的后背。
那年他十二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被妈妈当着这么多人抱,有点害羞,想挣脱,偏又挣脱不了。
那个怀抱太紧,箍得他呼吸都困难。
很久之后,妈妈才放开他,抬起自己的袖口去擦他占满灰尘的小脸。
擦着擦着,却忽然生起气来,狠狠拧上他的耳朵,高声呵道:“我看你还敢不敢乱跑!”
江羽吱哩哇啦地讨饶,声音响彻整个营地。
不仅如此,回到家之后,江羽又被他爸狠狠收拾了一顿。罚三个月禁足,每天放学就回家,哪儿也不准去。
甚至到了高中,家里都一直有门禁,只对他一人有效,晚归则死。
此刻,江羽独自站在院子中央,背着一包行李,即将趁夜离开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小县城。
没有家人的眼泪,没有欢送的祝语,只有天边的月亮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送上又冰冷、又温柔的抚慰。
一如他走失在树林里的时候。
只是这次,前方不会再有期待他的人。
江羽紧了紧背包的肩带,轻声带上院门,踏进晦暗的巷子。
墙角处,那只蹭了他半包泡面的流浪狗蜷缩在阴影里,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颠颠地迎了上来。
江羽有点惊讶,弯下腰,摸了一把狗子的头:“你怎么在这儿?”
狗子看上去十分开心,不停拱着他的手求抚摸,还时不时弯着身子去蹭他的腿,草叶黏了一裤管。
江羽逗弄着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也没有家么?”
小家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回望他。
江羽叹了口气,将狗头揉了个彻底,站起身,抬脚往前走。
“来吧,如果不嫌弃方便面的话。”
狗子仿佛能听懂人话一般,摇着尾巴,欢快地跟了上去。
浓白的雾气弥漫开来,一人一狗消失在湿漉漉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