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灵,僭灵,对生灵之死的僭越。这名字取得可真应景。
等等……取生魂、祭故人?
先前她与月琢推算过幻阵运行的原理——不过是将牵引来的魂魄之力注入阵眼,而后依靠五灵位点的守护者持续输出力量,方可保证法阵之上的僭灵城五行俱全,维持实体生生不灭。
但……自从作为灵力之源的凤凰树“釜底抽薪”之后,洛永离明知此举于人于己皆是凶险非常,为何还要保住这个亦真亦幻的法阵呢?
而且昨天,雪奴向她传话后,竟未就此离开,而是现身于闻弦居地下一层的“芷梦”——若没有被洛永离出手重伤,那她又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其间种种疑点,都要追溯到他们一开始就在挖掘的破局关键是什么?是找出那些被囚禁的生魂吗?
显然……不止。
还有一个更为惊人的猜想,一种几乎被她忽略了的合理可能,尚在暗潮汹涌之下,将浮未浮。
临岚心绪激荡地想着,倏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月影闪动。一阵奇异的幽风,裹挟着绵绵雨丝,将某个熟悉的气味送进了沉郁的屋中。
“……果然在这。”
“——月琢?!”
匆忙出现的男子并未解释什么,便径直来到临岚所在的床榻前。
借着房内逡巡似还未睡醒的昏暗天光,临岚望见他竟已换去一身惹眼的紫墨华袍,而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衣着朴素,便也忍俊不禁道:
“怎么……才一天未见,你又变回那个落魄巫师了?”
她向床内缩了缩身子,假意觉得寒冷,将身后长发拨过来遮住胸前那块小小的血迹。月琢此时未戴眼罩,她知道他隐约能看见。
“……是啊,昨晨是谁和我说要‘共进退’的,天亮之后却又撇下我和雪奴独闯魔窟了?”
月琢眼神晦暗,遂凑近了些,嘴上温和地笑着,却直接上手撩开了她那片稠密的乌发,“看吧,不作商量便擅自行动,难道一定要落得个‘体无完肤’的惨相才肯听我一句劝?”
“我……”哪有体无完肤嘛,也太夸张了。
临岚本以为房中光线昏暗可以瞒天过海,等他走后再自行处理伤口,哪想竟又被他一眼看穿。
真是的……这般唐突无礼地对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初时的确令人着恼,可渐渐地,他这种突然的“冒犯”,却像是对她独有的一份亲近。她确信他是没有恶意以及……故意要轻薄她的心思的。无灯之房里,临岚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定定地望入月琢眼底。
“算了算了……别那么无辜地看我。”他低下头轻声道,又从袖里翻出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新鲜草药,递给临岚请她辨认,“还是先帮你处理伤口吧。”
好在,她即使没有灵力可以自愈,仍可凭着过往所学的医理,指导月琢将那一夜之间反复撕裂的伤口清理得当。南疆的白天湿暖,若不及时给伤口处喂药,极易引起更为严重的溃烂。呃……月琢此次到来,还真是帮临岚保住了一片完好的肌肤。
谁叫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可怜之色,着实让人心软……且心动。
月琢无言地坐在床边,替她小心地理顺背后衣带,眸光只是低垂。但听得窸窸窣窣了一阵,大约临岚已将伤药敷好,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一叠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衫,从后递与临岚道:
“你来时所穿衣物,我也替你取回来了。”声音还是那样淡淡。
临岚摸着那身熟悉而熨帖的水青长裙,正欲回头道谢,不料他一把扯过床榻上散乱的薄被,盖在她裸露的肩头,轻轻说了一句“当心着凉”,便起身退至床尾,将床边书案上仅有的一盏残灯点亮——尽管这房内的可视度仍不算太好。
火光乍现之时,但觉两眼深处微微刺痛了一下,他就又失明了。
与此同时,临岚也察觉到了他提前牺牲自己视力的用意,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歉疚。
“你是昨晚入城的么?洛永离……没有发现?”她简洁利落地穿好衣裙,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以缓解此间微妙的气氛。
“嗯,我不想与他起正面冲突,便只跟着你的气息寻到了闻弦居。”
月琢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想起昨晚临岚在他眼前悲壮被俘的情景,深感无奈道:“万幸他仅是取回了你身上的玄冰与华服,便又差人将你送来这里了,自己留在那地间再没出来。我觉得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没再继续盯着他。”
临岚讪讪地“哦”了一声,请他接着说道:
“但他这一次的表现……很奇怪,不像是失魂落魄,反倒是……悲喜交加、不知所措?不太理解。总之,他的注意力已不在防范我——对他存在威胁的外人之上了,对你也不甚关心。”
“之后在城中又走了一遭,我见这幻境已近崩溃边缘,且外界的天气也开始与之相通了——然而城中百姓居然还能安睡无虞——正是因此,我才觉着处处都不太对劲,所以想着先来找你,希望能与你谈谈彼此昨日的收获。”
“原来是这样……怪我昨天为了雪奴,太过冲动了,竟没注意洛永离的情绪变化——啊对了,雪奴她怎么样了?你后来,接应到她了吗?”
“她没事,我送她回‘天玄离宫’休养了,那儿很安全。此事待我晚些再与你慢慢解释。”月琢摆了摆手,宽慰临岚道,“倒是你,现下没了灵力,有何异样的感觉?你体内的三魂,可都安然?”
临岚失神地望着背光而立的月琢,心上忧虑不减,但她仍是展颜笑道:“我自然也是没事,可惜……暂且不能施展灵力了。你别嫌弃我啊,我虽落得如此,但也并不意味着我一点忙也帮不上你了。”
“……当然不会。”
“月琢,你觉着……洛永离这么用心良苦地维护僭灵城,到底是为何?”玩笑过后,临岚逐渐收起忧思,突兀地问道,“他最初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复活洛夫人,但这已过了百年……怎么说也该转世去了。”
就像师父当年踏遍神州,也只为让爱人之魂得到一个新的寄托,以慰藉自己愧欠了她多年的心——师娘之死,纯是意外——因而师父也从未想过以违逆天理之法强行唤醒师娘的意识。
临岚入城这几天来,洛永离对其夫人之深恋,早已是下意识地体现在他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教人钦羡却又引人深思:他将洛府布置得崭新如初,真是在等待女主人的回归么?
“‘挽音别院’,呵……”月琢冷冷咀嚼着这个名字,道,“洛永离自是期望夫人长久地留下……以便他沉浸在自我感动和臆想之中。他所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活的躯壳。”
“闻弦居地下存放着洛夫人的遗体,这一点我已经想到,但他不是为了招魂才……难道是为了找寻合体的魂魄?”临岚倒抽了一口凉气,深深觉得她现在才意识到这种可能,属实有点晚了。
月琢不置可否,只将那半明半昧的脸转向窗外,但事实已经不言而喻了。
所以雪奴才会现身地间给予她提示,所以洛永离急切地取走玄冰而不再管她是死是活。因为只要这法阵尚在运转,哪怕仅剩一刻钟时间,他爱人的遗体便能留存世间,他便能继续筛选幻阵中契合玖音身体的魂魄——至于临岚是否还会为幻阵提供力量之源,这都是后话。
临岚昨日与洛永离谈判所争取到的时间与机会,都因她的鲁莽行动而又归零。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
“天就快亮了。”
月琢对着窗外喃喃自语,院内隐现的惨白天光一如幽冥使者提着灯笼,冷漠地照出他侧颊与薄唇所构成的柔和线条。
“我不能在此停留过久,洛永离早晚都会发觉的。若他利用你威逼于我,再出了什么棘手的岔子,那咱们最终的计划可就不好实行了。”
他微笑了笑,挥袖送出一道明丽的紫光,便见那乌星杖化作的簪子又如前日那般绾起临岚的长发,低调地装饰其间。临岚刚一伸手摸了摸它,转眼间,月琢的身影就已消失在客房中。
“遇到危险的话,就用它防身吧。”他温柔的声音亦淡淡飘散在残烛缭绕的烟影里。
临岚闭目颔首,片刻之后,心中重又燃起了信念。
她不是也想亲眼看看幻阵的核心究竟是何种情形吗?如今的时机,便已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