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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日:苍山暮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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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时,先前说话的那俩青年也已离开。大堂里又多了几位前来喝茶饮酒的客人,正用滇西方言聊着各自的话题,谈吐明快,显是常客。临岚本无其他琐事,想便问了那小厮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位置,暂先歇下。

她昨日从吴州出发,连夜赶来,全靠师父早先所赠幻符“鸢飞翼”,再凭自身之力催动起法诀,方才短暂获得了瞬息千里之能。可身为女子,从前也未出过远门,其间千里奔波劳顿不说,她的身心亦保持了整夜个高度紧绷,这会儿忽然闲下来,便已觉累得不行。

这里说是雪山脚下,可是离真正的地面也还有个千八百米,总之临岚一进这城,除了被它与外界截然相反、温暖如春的气候所感动以外,也莫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有点不太舒服。而她现也正想趁此休息的片刻,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所见所闻,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探。

谁知还未踏上通往客房的旋形木梯,那个看守大堂的小厮却意外地跑来叫住她道:“这位客官,请问您是否姓‘云’,单名一个‘楹’字?”

临岚俊眉一挑。

云楹,那是她最初的名字。是她初临人世时,随师父之姓自取的,亦是她拜别师父前,最后一次被唤作的名字。心念所及,临岚动作微迟,又立即转过身来道:“是我,怎么了?”

“这儿有封信,是一位少侠嘱托我带给您的。”小厮恭敬地递上来,待她接过,便自告退。临岚犹疑着打开那张便笺,却见其上潦草不拘地写道:

获悉你已来此,可到洛府一坐,城主乃吾故友。

无鉴字

“陆兄……他也来了吗?”临岚自言自语道,将信笺原样叠起收入衣袖,径自向客栈外走去。

原来,那位名叫陆无鉴的年轻剑客,就是曾告诉她要来僭灵城寻问延命之法的人。此前,他还在那诡秘幽暗却透着凄清美意的兰室中,与自己的好友兼一城之主洛永离会面。二人话短,没说几句就已知会对方的意思,所以他才赶得上去客栈传信,而这次请临岚作客洛府,却是洛永离主动提出。

这倒无巧不巧顺了她的意——眼下临岚正无所事事,一心只想快些为生命垂危的师父找到解救之法,休息与否皆可抛诸脑后。这座城内发生的种种事迹,最清楚的人莫过于城主;倘或去了,多少能通过他了解到一些相关的内情,岂不比自己冥思苦想、白白耗费时间来得值当?这么一计较,她便已按捺不住,举步离了客栈,去打听那洛府所在……甚至,连陆无鉴为何知悉她的行踪,也未作细想。

僭灵城外,雪色如银,素裹山峦大地。这处山谷间洋溢着的如春翠意,温润连绵,与飘渺薄霭相间起伏,恰是如仙如幻,清韵灵长。

此际天高云淡,日色正浓,广阔无垠的穹隆上光芒灿耀,一只飞鸟也无,可谓极是澄净空阒。不过,这高天上亘久不破的青冥与静谧,很快便在一声清亮卓绝的长啸中泯然震颤!

这渐近的啸声如鸟嘶鸣,隐含一种撼天动地的磅礴势力,横空破开远方云岫百重,乘着东风浩荡而来。紧接着,一痕紫金长线如一道巨箭疾驰过蔚蓝天穹,在云空白影中载浮载沉,愈飞愈大,俨然一只巨翼颀身的紫鸟——那鸟兽之头如戴金红锦冠,身披绛紫华翎,翅若北冥之鹏,通体柔顺如缎。在它破空腾翔时,浑身紫羽翻飞扑动,深如暗夜星翳昏沉,浅至一抹淡烟紫白,渐变层叠,紫气明萦,乌亮光泽;尾上九根绮彩修羽,根根丰满飘逸,若仙枝灵条扬风而舞,昳丽非凡。尤其是那每一根尾翎之端,还各悬有一枚通润似玉的翠环,翩飞时彼此相撞,发出脆若银铃之响,铮铮如击心弦。

“竟然……是在此地……”

空谷云岚间,那只紫翼神鸟却只盘旋不下,双目微垂,睨视着身下与世隔绝的僭灵城,恍惚像用人语在感叹。又踯躅了一会,它才稍稍收敛飞翔之势,寻那最接近城镇的一片疏林降落。

“唉,我的眼睛可真是——”

他这句抱怨一出,庞大的身躯便显露不稳之态,未及原定的降落之处,就险些要跌落到旁边的山涧中去。待双足轻盈点地,即有一团朦胧如月的柔白光雾将他整个儿笼络在内,顷时如影随形,一会却又散去。半明半昧之后,一个颀长的紫墨色人影也渐愈显得清晰……

时至隅中,僭灵城各个街巷间已是相当热闹。虽说这城镇的格局比之吴州似还要小巧灵秀些,但论及它车水马龙的熙攘程度,绝不输于中原稍有名气的大城。

早间行人还少,临岚寻着大路往洛府去,倒是可以风风火火走上好一阵;而过了食时,家家户户便开始各行其事,街上人一多,她自然也放慢步子,迤逦而行。此行的节奏一旦慢下,那不久前在钱书生家所遇情景,便又让她仔细回顾了来……

那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门外有竹篱围成的小院,院落里石桌石凳静穆陈设,一棵虬曲老树在门口盘根错节,叶零枝枯,年岁显然比这宅子的主人大上许多。临岚跨入院门时,倏忽觉得自己像走进一个沉寂哀婉的墓殿,院中气氛静如一潭死水,没有迂回流动的风息,轻薄得让人心碎的阳光寥然铺在地上,举目四顾,尽为惨淡凄迷。

往里走至屋前,临岚本想叩门,却没想那门竟是虚掩,一触即开。略去屋舍内简洁朗爽的家具,视线停留在那张倚墙而铺的软席上,钱公子安然如寐,一动未动。他的身旁,一名妙龄少妇蜷腿跪坐,清淡的眉目间隐隐藏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那惹人哀怜的秀气。

“那个……打扰了。”

约略与她说明身份和来意,临岚便轻道一声歉,径直走了过去。循着直切主题的心理,临岚只简单问了她几句,方知这位陷入昏迷未久的钱书生叫作钱堇枫,而钱氏原姓唐,小字染秋,家里都是经营丝绸生意的,两人青梅竹马,新婚后不久即从江南远迁而来,并打算在此长住。他们本只想度过几年平凡甜蜜的日子,等有了些积蓄再回老家余杭向父母尽孝,谁料还没过得半月,钱书生便成了这副模样……

“神医姑娘!你……你可有办法救我夫君?”

唐染秋恳切地看向她,泪眼已然婆娑。这些本不算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于少经世事、情思也较为单纯的唐染秋说来,已经算是人生坎坷。临岚一边劝慰,一边也婉然向她表示自己或可代为诊断她丈夫这种奇怪的“病情”。

许是女子之间互解柔肠的天性使然,又或者临岚表情达意的说辞足够明白真挚,慢慢地唐染秋已被其深深打动,也坚信了这个突然造访的女子并非刻意怜悯于她,而是真的想给予她一些帮助。唐染秋本自守了沉眠不醒的丈夫已近三天,期间只是垂泪,根本茶饭不思,形容便也憔悴不堪,以至于刚要挪动身子为临岚让出诊病空间,自己的双腿就因毫无体力支撑而蓦地一软,踉跄摔倒在地。医者仁心,临岚自是不忍看她这般颓唐,揽着她纤瘦的手臂悄悄渡了些元气给她,又好言相劝许久,她才肯去隔壁膳房勉强弄些东西吃。

回到软榻前,临岚却并没有急着为那钱书生诊脉。行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四个步骤,而临岚却不须如此麻烦。她能够以自身灵脉间存在的无形之力去感应病人内在的损伤,从而了解凡间医者难以得知的有关人神魂上的特殊变化,这叫作“气息感知”,属于玄门之法了。

因此就算钱书生昏睡不醒、不能自述病情,只是据客栈那俩青年所说,再结合自己所观感,临岚就已可断定钱堇枫此般绝非生理上的病状,而是其神魂间发生了某种变故。稍一凝思,她便伸出手掌,催动周身灵气游走、汇集指尖溢出,一丝一缕地朝钱堇枫缠绕而去,以触及他内在的精魄魂识——果不其然,这一探让临岚好一阵惊颤!

钱书生何以气若游丝、几日无饮无食而尚能幸存,全因他命魂一线相吊,七魄虽勉力依附其上,却也早有徘徊体外之兆;而那其余二魂皆已杳然无踪,就像被外界某种强力兀自吸引去,只是未必消亡罢了。倘若过得一定时日,二魂亦在体外亡尽,那仅有的一缕命魂便将独木难支,与七魄一起慢慢耗尽剩余魂力,到那时,恐怕就为人们所说的,“□□消散”之期……

兹事体大,临岚越想越深,不免眉尖微蹙,忧思重重。正巧这时那唐染秋从厨房归来,气色恢复了少许,可一见女医者满面肃容,难免又胆战心悸,忙向其求问丈夫的病情细节。临岚心有定数,自知不能全然道出真相,也不能学世人用那套荒诞不经的“升仙”之说将她洗脑哄骗,于是只得暂且安慰住她,自己也另施一术,以确保钱堇枫命魂不散。待一切事了,她便就此告辞。

物极则反。何况僭灵城中不止有一户人家陷此囹圄……莫非那续命的法子,还真着落在城中居民的这些怪异之事上?临岚驻步抬眸,思绪戛然而止。

洛府,一代城主之居,原以为即便未有雕栏玉砌、碧瓦朱檐,也应当气派恢宏,如一位不怒自威的严厉老者,端庄自持,令人肃然起敬——原先临岚也断想这僭灵城主乃陆无鉴嬉游江湖所结识的忘年之交。可是,当她亲身来了此地,才发觉这丝毫未有想象中那般威严、高冷,反而像个孤单又温柔的朋友,冥冥之中在引人亲近。临岚心下一软,便再无顾忌,只身往府中去……

一路幽深僻静,惟有前厅似乎传来寥寥人声。临岚自不会知晓,那洛城主实不讲究诸多繁文缛节,也不喜有太多闲杂人等伺候,故此府内甚是空荡;偶尔有几个玄衣侍卫在偌大的院子里执剑走动,也只不过是些洛永离的亲信手下,恪尽职守罢了,不会无故出手伤了来客。

就这样带着些微疑惑,临岚那一段淡青刺绣的幽美裙裾,已飘飘然越过前厅朱槛,扬起片片细白飞尘——

“是云姑娘吧?承蒙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

洛府寂寥,空廓的前厅内也仅有洛永离一人。他本已伫立厅中,侧身朝里,一言不发,那道玄色身影便犹同沉渊里凝固的墨色,光亮只照见了他半张清白面孔,神情亦若寒潭莫测。可一见临岚,却又微笑着回身过来,拱手相问,有礼有节,倒像是恭候多时一般。尽管,他的笑如他本人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清冷而疏离。

“城主客气。”临岚亦拱手回礼,举止洒脱,颇有侠女之风,“是陆兄荐我来此,无意叨扰了你……”陆无鉴并未在此,那刚才听见的,又是城主与谁在说话?

“无妨,云姑娘请上坐。”洛永离仍然浅笑,言语更是和婉,“我这府里一年到头都十分冷清,你能应邀前来,已经是我极大的荣幸。”

“是吗?谢谢……”

提及陆兄,城主神态自若,并未有所遮掩;且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断,洛府上下应无迎客的习惯,那么……临岚忽而想到什么,有些戒备地盯了他半晌,方移步入座。

幸亏陆无鉴不在。否则她现有的满腹疑情,必是要一吐为快了——

云崖师父病重,陆无鉴怎会无巧不巧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到云隐阁来,及时给出南下的建议?又怎会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再次送信予以提示?师父乃炼得百年修为的异人,灵血相融,若要救他,除非对方亦是能人异士,或可运用超乎常理之法,将他当初流逝的生命回馈重塑。而洛永离身为僭灵城之主,对城中异象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够相助?临岚与他素昧平生,他们这番联手引她来,真的只为让洛城主见她一面?抑或……另有渊源?眼下为免言多得罪,她也只好按兵不动。

“话说回来——”瞧她面皮紧绷、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洛永离心内就已明了,便想张口唤她,适时为自己作些解释,“云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与你的师父,还有一段间接的缘分。”

“……嗯?!”

他轻淡疏离的话语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临岚自是一惊,当即回转了心神,看向唇靥盈笑的城主,洗耳恭听:“是因为内子。如我所记不差,尊师应也是江南吴州人吧?很多年前……内子便是在那儿出生的。成年后的她离乡远游,方才到来南疆,与我相遇。”

“洛夫人……如今何在?”

“她早已不在了。”

乍听此话,临岚纵有预料,还觉万分歉然,正愁何以收场时,洛永离却坦荡一笑,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须避讳:

“你也出身吴州,可知那里曾发生过一场重大变故?洛家双亲与云崖先生乃多年至交,‘玖音’这名字,还是令师所取。”

“那场变故,我确有耳闻。但师父很少提起他的过去……”

临岚已尽力回想,仍显为难之色。她很明白,自从伴师父重回故乡吴州后,生活之于他们,便如从新开启的篇章,就算怀有再多对前人的惦念,也随师父夙愿的了却而终于释怀。洛永离心领神会,不再强求于她,只作轻叹:

“时过境迁……令师为内子取名,本意许她放歌长久、心悦一世,谁想她于人间流连的光景,竟终归只有短短二十余载……听无鉴说,而今云崖先生的身体也欠安了,我与你一样作为后辈,理应为他做些什么,云姑娘你说对否?”

又谈得几句,临岚约已听出洛永离会见她的真实意图。感念之情虽不足道,却也从旁体现了他愿救云崖性命之诚心。可当他们欲作下一步详谈时,厅门外却匆忙闪进来一人,玄衣如墨,俯首向洛永离禀告,面色相当冷峻:

“城主!大事不好了……有个瞎子自称是什么江湖巫师,在府外作法闹事,胡言乱语,非说要见您——他还道,僭灵城将有大难!”

“什么……”洛永离听闻此言,瞬间变了脸色。

他叫公冶月琢。来自上古神兽部族之一的鹄族,至今已活了千岁有余,也的确曾是一名巫觋。

他的真身,恰是此前惊扰了僭灵城上方云气的那只紫翎巨凤——每一根尾羽上镶嵌的光润碧环,则代表他每百年的功力荟萃凝成。

不同于族长、长老等职位,巫觋是凤凰诸族之中尤为少见的。鹄族尚以天地灵气修身,因此常会为了寻找一处更宜修行之所而甘心历险、长途跋涉。这迁徙之途往往便要花费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期间若有族人折损,亦在所难免。而他们途中该往何处行止,那至纯灵力又会在三界何方汇集,都需要一个天分与实力相当之人来占卜预测,以及为途中不幸死去的族人之魂安抚祷告——而他身为具有沟通冥灵之力的紫凤一脉,便自觉担起了这个责任。

月琢此次南下,入僭灵古城,原本只为寻到那位因故离乡的吴州小神医,请她回去看一看湲儿的双腿是否还有治愈之望,谁知却还颇费一番周折。待现出原形极速飞越了四五千里的路程后,他那双常年护于眼罩下不得视物的眼睛,也就再难支持下去。等到真正进得城内,他又不得不用那块黛色丝绢将暂时失明的双目再度蒙起,变回人们眼中的“瞎子”。

当然,这倏忽而逝的光亮与色彩,对早就习惯置身黑暗的人来说,就像习惯昼短夜长那样,并无很大的影响。他照样能凭鸟兽天生良好的感知和敏于常人的听力去判断自己身周的事物,从而决定该如何行进。

早先在那晴初客栈,他已问出神医姑娘的下落,自然也不会多等,便转头往洛府去了。说来也怪,这座百年古城中生活的,大多竟为外乡人,且对中原来的客人甚是欢迎,全无排除异己的迹象。所以当月琢说明要找之人的特征时,竟有好些个人称自己对她印象深刻,并为他详细指点了临岚的去向……

接下来的事,大抵不用详叙。月琢到了洛府后,不欲在外干等,便想了个装神弄鬼的法子来引起府内人的注意——一来是想让他本就要见的小神医有所惊觉,早些看穿这洛府气氛怪谲,不应逗留;二来,则是传达他个人欲请见城主的意愿了。

这一路寻访走来,城里流传的异闻因何产生,僭灵城的本质究竟为何,能逃过他千年来对世事一向敏锐的知觉?他虽不喜多管闲事,也不愿难得“重操旧业”就一举败坏了他鹄族巫师的名声,但见当时情形,确实没有比觍着脸去招摇撞骗更为简捷有效的办法。

于是在这百年安逸无甚波澜的僭灵城,在这不算特殊也并不平常的一天,若有人偶然从城主家门前路过,便会惊奇地看到一个面相气度皆俊雅不凡的男子,身着破落青褐褂,手执五尺玄灵杖,而竟在洛家大宅前颠倒乱步,飘荡之形胜似个醉酒的无常鬼;不仅如此,更有听不清是念咒还是喊话的咕叨混语,从他沉闷的喉中酝酿而出,被他喋喋反复,不辞不休,其大致意思是:

“死生终须有,幻者莫强求。古城虽犹在,勉力事难为!”

别说身居城主之位的洛永离,哪怕换成是居住于此的平凡百姓,想必听来这种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更别提他洛永离原是僭灵城的创造者,城镇中的一花一叶,一屋一舍,可都是他的心血啊!他如何能容忍得了别人随便诋毁?!

一念及此,洛永离怒气上涌,一双修白的手被攥得骨节高突,脸色也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玄林卫听令——立刻把他赶出僭灵城!绝不容许他在我的地界上再出现!”

他想也没想便脱口命令下属道,语声高亢近乎怒吼。一旁静坐的临岚见他刚才还温谦的态度霍然转变,也是被猛地一吓,花容微颤,心底暗暗惊异。

“是,城主!”

玄衣人领命而退,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洛永离虽还坐定,却已经心乱如麻,默然细思仍觉不妥,速又唤来另一玄衣侍卫,低低耳语几句,才放他前去执行新的命令。

等交待完所有重要事务,他方得转头顾及犹为座上之宾的临岚,欲与其俯首告罪时,那通人情、懂事理的姑娘却早站起了身,面露理解之色,就待寻个空儿同自己婉言道一声“告辞”!

“不好意思了,云姑娘……今天是我招待不周,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改日你若有暇,还望赏脸到闻弦居小啜几杯,在下定当与你细谈!”

惊怒之余,洛永离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遂不忘恢复和颜,将那该有的客套话说完,也好有始有终,为自己挽回个颜面。事已至此,临岚亦知其难处,救人一事至少已有着落,就客随主便,颔首答应了他。

离了洛府走上主街,原先看热闹的人均已散去,临近晌午的街上正是不拥不堵,一片豁然。

白日的云光慵懒写意,照落在临岚身前,铺映出那一双素兰绣履踏过的石子路面,便如有一对白莲迎着波光轻盈绽放,依稀又翩动在一袭水绿长裙所营造的湖光山色里。她外罩一件轻灰绣罗衫,内里仅以雪白单衣作衬,清朴无华,贴身裹住了那一对丰润婉转的胸房,亦是有说不尽道不明的诱人隐韵。

这一抹出尘绝色,远观者或许无心捕捉,但若走近看时,却又不能不为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清冽之气而屏息。这座城中街头巷尾往来之人,肤色都呈现一种健康朴拙的铜黄色,倒衬得她这么个皓腕玉颈的人有些突兀了——像是一只裹在俗世布衣里的瓷偶,是自然艺术家一气呵成的绝妙刻品,凝聚了人世间最决烈之美与最刻骨的柔情,巧夺天工,却又浑然天成。

怎么说如临岚这般韶华与丰采,出现在古韵绵长的僭灵城里,当是何等惊艳绝俗的美景!可不料便在下一刻,在那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惊现的一幕,竟将这份足以引人驻足观赏的宁谧给生生破坏了——

一群身穿墨纹玄衫的人持刀匆匆而过,雷厉风行地跟于一人之后;那人手无寸铁,显然对这僭灵城的分布不甚熟稔,只顾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间奔走,看似没有那么地慌乱无措,其实已是穷途末路。

须臾,眼看那人就要被他们追赶进一处三面围墙的死巷子里,却见晴空之下倏然有一束绚耀紫光明烈绽开,状如一朵盛放的巨大紫莲,瞬间便令午后疏淡的日光哑然失色。那人不见了踪影。或者说,自他孤身闯入巷口的一刹那,众人亦只觉视野里一场覆天灭地的昏黑席卷而过,那条死巷中,便再无人迹可寻……

“晦气!”

自打出了那诡谲之城后,月琢第一反应却是回头轻斥这一句。且不说他好意提醒人家而不被领情,就连他本身最初的目的,也未尽达到。此间落荒而走,没见着神医姑娘一面倒也罢了,自己却还惹了不小的麻烦——看那些黑衣人对他穷追不舍的架势,未必就只想把他赶出僭灵城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亦为可疑,且与他入城前的猜想不谋而合,即是那轻纱薄云般笼于城外却不影响城内视觉的虚白雾气。

这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实乃围护僭灵城的结界之一,以其虚无表象来掩藏实质的用途,让人联想不到它才是阻碍来人跨出僭灵城地界的一道首要屏障。简言之,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进入此城,但若要从此出去,无特殊媒介的话,那就必须有比这结界之力更强大的力量方能冒险一试。

那时月琢已事先封住一身浩瀚仙力,所剩灵气与凡人无差,一个时辰后才能自行复原;情急之下遂以日光为引,将这少许灵力聚集点燃,让自己幻出一瞬的原形而冲破结界,逃离僭灵城。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完全脱险。那群玄衣人既奉了城主之命,则必会将他追杀到底。僭灵城外草木葱茏,却不易藏身,况且他最末的灵力也已当作燃料燃尽,后续火力无可烧之底物,便直接吞噬了他现有的精气神,令他顷刻间伤尽内外。莫说继续逃亡,就算让他再稍略迈出一步,都已无比艰难!

“唉,身为神族又怎样?偶尔也会失策……”

月琢回首向那隐匿烟霭的僭灵城喃喃笑说一句,却竟不动声色地原地蹲下,双手交叠于肩前,默声召出那根颀长精丽的法杖来;法杖凌空飞速旋转,撒落无数幻砂般细碎的灵力紫晶,在他头顶飘飘坠坠,如叶纷雪舞,又若一场无由而下的绮璨流星雨。

紫晶纷然翩落之际,灵力之精华便融入他蜷曲如睡的身躯,立时化开并生出一团奇异的缃白光影,恰似月中浮起一层清烟明岚,缥缈微薄,却能将他短时之内无法移动的身子浑然覆盖。待到那十数个玄林卫急急赶来,焦虑无措地在这一带溪林间来回查探时,他已像在翠树暖云间蒸发的露气,让他们竟也遍寻不得!

再说临岚。自从她离开洛府,在意之事未能有一个确切及时的解决之法,甚至还碰上更加离奇扑朔之事,整个人便难免会有点闷闷不乐。而在这当口,又遇一群极似洛永离手下玄林卫的人如此气势汹汹地追赶一无辜法师,行动间颇有要将其击杀之意,她便倏然想通了之前在洛家大厅时城主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那人是谁……为何洛永离决意杀他?

此念一出,临岚亦不由感到心寒,双脚似也不能抑止般,飞快向城外奔去。那人的性命着实堪忧,而她自己心上所纠结的疑团,也须要一个切实的解答了。

因为这,终究还关乎着她师父的命运……

“快!分头去找,城主说务必不留活口!!”

巫凰山谷里古木成荫,由内而外发散着浓郁的青墨之色,连接着外围一望无际的寂白雪峰,仿是在那一方冰清玉洁的宣纸上滴下一朵娈婉墨花,花开宛转,蔓延数十里。那些个黑衣人到了城外树林,自然也要稍作变通。

据城主相告,此人法力平庸至极,内在修为却深不可测,就好比明珠蒙尘,即便曾光流华焕,却无以一展风采。故此,玄林卫的头领才敢放出话来,让大家分头行动,一旦有人遇上,无须向同伴求援,独自亦可杀之。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月琢纵无仙力护持,也能借助乌星杖中蕴蓄的星碎灵力以结合鸟类最擅长利用的风的气息,将自己完好地隐藏起来。而他在此后几个时辰的自我愈伤期间,都不会再现露真形。

一段时间过后。

“怎么会呢……难不成真见鬼了?”

侍卫头领辗转搜寻无果,在溪边一处灌木丛间停下。一绺不起眼的青褐布条挂在身旁带刺的弯枝上,他知道是那瞎子巫师遗落的,内心却无过多的惊喜,只慢吞吞地伸出两指去将它挑来。

“……城主的幻灵法阵滴水不漏,这也能被他逃掉?”玄衣头领愤愤丢下布条,心存怀疑但仍不敢相信。可这附近无论山石林木,他都已前前后后翻了个遍,除了这块并无甚价值的破布衣条,确没有半点与那人相关的其他线索。

“莫非,不是凡俗之人?”“得先回去禀告城主!”

他一声令下,重又召集起同伴,互相问询过后,皆是一无所获,便待回城去向洛永离复命。

此际天光黯淡,白日低垂,树荫里云深雾暗,俨然已近黄昏。

“去芷梦等我。”

这是陆无鉴被推入虚空前,听见洛永离匆匆对自己说的。等到眼前幻彩缤纷的混沌光团经历了如白云苍狗般的瞬息万变,又变成点线面分明的真切物象,陆无鉴才恍然觉悟,自己已被洛城主利用“芷梦”特有的法术效应给传送了来。

这儿虽无真实栽种的花草树木,却不若兰室孤寂清寒,而像是人间明媚柔暖的春天般,弥漫着田田生机。这里,就是闻弦居地下一层,相对阴面“兰室”而存在的阳面“芷梦”了。

芷梦整体属阳,内里却有黑白对立的两面,其分布之貌,大致就像人们常说的阴阳鱼太极图。略为不同的是,它的黑白两面之间仍有一带隔阂,似一条无形巨臂潜入深海,挽住并分开了两边狂澜,乍见若无,然固若金汤,不可或缺。所以又像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为来访者留出一条中立之路,使其心神免受两侧灵力的干扰——陆无鉴此番被传送来,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这条沉静肃穆的空道上。

洛兄那么紧张,应是云姑娘来了吧?不……她现在,该叫“临岚”才对。

孤身来到这个世界,失却爱人,百年畸零,他可以和别人都没有什么交情,也一定不想与云姑娘为敌。

但愿洛兄能顺利将她说服……

百无聊赖间,陆无鉴索性盘膝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本意外拾得的发旧的手记,细细翻看。而他尚且不知,洛永离苦心等候的机缘,早因另一人的意外搅局而永不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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