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天衢宗说六爻阵道触怒天道,你就急着为此去死。既然你喜欢替自己揽罪,朝贺之后,就自行去刑戒司,将七大罚全领一遍。
不破不立。等刑罚完、金丹碎后,来寻本座帮你稳固灵海,重铸金丹。这次不能再有丝毫瑕疵。”
修士赖以生存的金丹、甚至性命,在她口中都像是可以被随意取用的物件儿。她的命令冷静到叫闻者恍惚,似乎韩景数年的日夜苦修是那么微不足道。
韩景的身体颤动起来,很快将她的目光吸引过去。少年燃尽了所有力气,将蜷缩的身体舒展,然后一点、一点爬起,用难以想象的毅力跪起答话,眼中却无丝毫敬畏。
“……我看不见天衢宗如何不堪。”他抖着声音说着,声音时轻时重,应是想朗声叙述,却因疼痛而不时只剩下气音传出。
“我只能看见,内斗,或明或暗,无休止的争端。只有天衢,奉守天道,护佑众生,只有天衢,能让纷争不再,天下大同。
城主,您庇护万千修士,韩景曾、敬仰您。可您暴戾恣睢,霸道专权,视人如草芥,非我所想之英杰。天怒与否,无物可证,手段肮脏与否,皆是您一家之言。
我只能看见,您错了。
只有您,一定是错的。”
冷汗顺着他下颌低落,连眸中的眼白都已被即将爆裂的血管完全映成红色。强忍剧痛叫他短时间内便消耗大量体力,身体摇晃起来,可他还是不顾城主愈发阴沉的脸色,坚持把这段话说完,斥责这位叱咤人界的修士,做错了。
城主面上本无多怒意,她只把这当成一场寻常且必要的训诫,若说有什么真情实感,顶多是为浪费时间而觉得烦躁罢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精心培养的继承者,敢在她的面前将她全盘否定。
“本座错了?”她忽而沉下声音,“什么是对的?你信天道是对的?你信天道在庇护此界修士?你信这世上没了六爻阵道,就能平息天怒!?
没有天怒,只有人祸。
六爻阵道能更改天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它最终对标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或势力,将它修炼至巅峰,它能与天道、与世界法则抗衡!它能成为新的法则!
他们害怕了。
他们靠天道才拥有了一切,他们必须捍卫天道的正统地位、龟缩在天道里。
但他们被自己用来装样子的仁义枷锁困住了,一时动不了本座,只能日积月累,靠些腌臜手段将本座的功法污名化。
哪来的天罚?人是他们杀的、城是他们毁的,罪名却要落到我万刃城头上!是他们在欺压、愚弄万民,又叫万民来讨伐于本座!
尔等瞎了狗眼,各个都愿当件趁手的武器,将鞭子递到别人手上,争抢着向上献媚,还要千恩万谢持鞭者不打自己,反而对夺鞭者绝不姑息……”
她越说下去语气就越是激动,似乎不只是在跟一个少年说,而是透过面前的少年,看到了同样为天道前仆后继的亿亿修士。
她说得愤怒、急促,但又苍白的无力,以至于亿亿修士迅速在她眼前退却,将她独自抛下,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情愿死在捍卫信仰的路上的少年。
倔强无知。这个认知更令她觉得可笑。
有东西自她眼中消失了,她好像,想懂了什么重要的事。
“这世界真是烂几把透了。”她带着莫名的愤恨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来话,将城主的端方持重完全剥去,“从根儿上就他爹是烂的,招来这么多虫蚁,还能结出什么好果儿?”
她起身。
韩景垂着头,只能看见一双白靴在面前站定。
“你说本座错了?”声音自上方传来,“本座确实错了,错在太不自量力。但你不配指责本座。
身居高位,你要时刻记清你身上一切的出处。你也在喝血吃肉,却看不见自己拿到的资源,究竟扒了‘众生’几层皮。
你打从心里向往强权,因为你是规则的受益者,但轮不到你来愤世嫉俗,以死明志。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想去死,只是因为你懦弱,担不起责任。
你得活下去。”
白靴闪动,上方的声音飘向炼阵室入口。
一条十丈水蟒猝然自炼阵室深出扑出,若烟石雾气升上,化成数百条细长的小蛇,交相缠绕着,向立于天地中央的上位者扑咬。
云泽化兽。
城主不必动用多少灵力,水蟒看似粗壮的躯体,就被她扼在了一侧。
结丹境修士意图袭击封命境修士,自然是荒谬至极。
但这是韩景唯一的求死机会。
像往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中充气似的,灵力早已在他体内向外鼓胀,根本不能正常运作。他从方才开始,就竭尽全力,几乎燃烧了本源才打出这一击。
他此时没有瘫痪在地而还能跪住,只是在凭仅剩的毅力,想在死前保留些尊严——
城主该因他以下犯上,盛怒之下,就地杀了他。
可她却沉默着,扼着那条水蟒望了良久。
片刻后,白靴步回韩景身前。
城主蹲下身,掐住脖子,将他的头抬起,端详着墨翠色的双眸。光线从一侧潜进昏暗的炼阵室,他双眸为此添了亮色,泛起幽幽绿芒。
韩景在她眼中,看见了异样的光亮。
她终于微笑着开口。
“真是条养不熟的,
蛇。”